第三十二章 初见下石会
寒风呼啸着越过屋顶,冬季萧瑟的声音在回响中,新年就要来了,2012年就在不远处。 是我不愿面对,说到底,我那根紧张过度的神经,仍是与龙有关。 因为愈到年底,他贷款的签字便迫在眉睫,这让我压力很大,整整12万,都有我的签字,而我保管着他的工资本子,如果能顺利领上工资,如果龙不意外死亡,连本带利的打清至少得5年,但是,这5年里又会有怎样的变故? 12-23上午我打了第四季度贷款利息的时候,马主任还不忘在车里朝我的背影交待,新年过后,要尽快办转贷签字手续哦。 我回头冷冷地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我用力扯扯绒线帽二侧耷拉着的绒线球,心想,谢谢你提醒啊,我对你真是烦透了。 阴霾冰冷的空气笼罩着我的生活,整个院落死气沉沉,娇人的春天呀,成了传说,有避凶趋吉的方式吗?按照阴阳五行的说法,哪种元素是缺乏的?而哪条路是行得通的呢? 12-22日下午我正抱着二蛋给他把尿,外面一阵急促的敲大门声,二女也在,于是,二女给出去接应,我隐隐听见有对话的声音,知道有事。一会儿,二女跑回来神色慌张地跟我说,哎呀,事情不妙,有三个男人在大门外寻龙了,我说龙不在,他们说叫他媳妇出来,我说也不在,我是给哄娃娃的,打发上他们走了。 我听了心里直发毛,三个男人了,这是什么概念?不过也没办法,只能是端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了,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如果他们敢要我的命,我就敢给。 我打定主意,天若灭我,我无话可说。 第二天早晨8点多一点,果然响起敲大门声,我表情木然、眼睛不眨抱着视死如归的精神去开门,等到我发现原来是马主任他们几个,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我拧着眉头,郁闷地说,为什么不是给我打电话,而是直接找上门来,因为情况特殊,搞得我很紧张,下次请一定记得先给我打电话。 压上签字任务以后,我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这风高浪险的关该怎么渡? 龙贷得那七万得给签,因为我拿着他的工资折子。 峰给贷得那五万坚决不签,因为他拿着我的房契,若再签,除非我疯了。 在电话上,我跟龙一再重申,峰的字我坚决不签,无论何种理由,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而龙则软硬兼施,象一团粘稠的绿痰使劲粘着我,真让人恶心。 我愤恨地冲他发泄,我也没养下你哇,凭甚我给你签呢,我不过是曾经和你做了几天夫妻而已,要知道签字只是个表象,背后意味的东西更多,我现在没有那个能力,我连我自己也顾不下,我还管得了那么宽。 无论如何,我总觉得只要是签字,就很不舒服,那根本就是和签下卖身契没有分别嘛。 因为生病了,要让大脑休息,我会多一些时间去打扫家,拿了抹布不停地擦呀擦,让那些柜子、瓷砖、墙上的灰尘无处可逃,就在我自认为可以用光洁如镜来形容的时候,忽然发现暖气片的缝隙中隐藏着很厚的灰尘,我再仔细观察,因为经年的积累,灰尘已结成毡子状,我首先想,啊,这么脏,暖气也已不烧多年,留下只能多攒些灰尘,赶紧打扫打扫。 可是我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亏得我以前很懒,这些灰尘从它存在之初到现在,我从未清理过,几乎没看过一眼,所以,这些灰尘纠结成块,我轻轻揭下一块,象软绵绵地和风细雨的褐色皮肤,我扔掉它时,心里感慨,这些灰尘是珍贵的,它无声地记录了我过去的十年,那些漫长的被遗忘、被穿梭而过的岁月。对于过去,或多或少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禁不住怀疑是不是不过是一场梦,但是,眼前这形如茧丝、薄好蝉翼的网状物证明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存在过的,哪怕是否愿意想起或忘记。 于是我知道,这些灰尘便是我过去的十年,我过去的十年便是这些灰尘,是如此地完整与原封不动。 川在那段时间很主动的帮忙做些家务,耐心地陪二蛋玩,顺着我的心思说些柔软的话,比以前更多地坐在桌前,端端正正地看书写作业,已经初见成熟的样子,无论做什么,都开始自觉地有节有制。 11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川提议去和尚峰远足,摘松果。我和二蛋欣然前往。 海子湖已冻结成沉寂的冰面,全没了夏季丰满滋润的模样,萧条宛若被剥离了血rou的标本,而围绕着海子湖的山便是和尚峰。站在山坡上,整个县城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下,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层烟,山下远处的风景,想看也无法看见。 我们在山头上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二个松果,还很小。枯草很长很高,很快裤子和鞋子粘满了土,绒帽上挂了好多刺和枯叶,最有趣的是二蛋跟在我们身后翻石头坡,最经常的是那些硬而带刺的枯枝正好钻在他的开裆裤里,把他的小鸡乱扎一气,他捂着裤裆哼哼叽叽,小蛋疼。 在山头向阳迎风这面儿,我们摘了不到十个,到了山的背影面,松果渐趋多起来,有二种形状,一种象花儿开放一样,一种象鱼鳞片一样,一个多小时以后,准备的二个塑料袋开始鼓起来,我们决定边找边下山,在陡峭处,三个人干脆磨着屁股滑下来,留下咯咯的笑声,没想到的是,在我们累得不怠再找的时候,在半山腰快下到底层的地方,洼地里落着好多好多松果,并且又粗又胖,多到用手可以很快掬一麻袋,我不由得感慨着对满心欢喜地川说,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川把二个塑料袋装满到不能再装的时候,竟然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个塑料袋,我吃惊而崇拜地望着他,他大笑着说,这叫传说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哎呀,我的妈呀,我冲着他竖起大拇指,笑得前仰后合,好小子,算你狠。 因为有大的松果都装不下了,我们只好把先前捡到的小的不顺眼的几乎全扔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川,不知那松果头一年长出来,第二年没有掉下来,还会不会继续往大长? 川想都没想说,当然会了,会长得象一扇门一样大。 我不相信地瞟他一眼,心想,小子,瞎编吧,也太不靠谱了,嗯,看起来,还真是象他爸爸的儿子哦。 2011年的最后一天,川新年放假了,我临时决定去英那里,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我,而我除了她那儿也无处可去。 我必须要改变改变环境了,我已经深陷在那种恍惚地境地,觉得整日在梦境中游走,疲劳而没有胃口,虽然头脑还是清醒地,但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念头挥之不去,头疼得历害,仿佛整个人连灵魂带rou体被压在一座山底下,沉重得无法解脱,痛苦却没有出口。 31号那天,坐面包车回村的人比平时多,大部分是放假的学生,我去得晚,只坐上第二趟上八角的车,我央求卖票的女人送我进下石会吧,我还带着一个孩子,那女人不送,说除非多出一个人的票钱,我痛快地说,给你二十。 她说,我可不好意思要你的。 我怕她反悔,赶忙补充,你不好意思要,我好意思给。 车费是一个人8块,其实,不用说二十,当时哪怕四十,八十,我也决不多咯吭一声,我只是认定了要去英那里,决不返回,所以不惜任何代价。 面包车行驶在空旷的原野,满目枯萎的树枝,裸露着黄土的山梁层层叠叠连绵起伏,远处斑驳的雪被阳光折射出晶莹透亮的光芒,如同曾经拥有的闪烁的幸福。 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我被告知下石会到了,我给二蛋戴好帽子,抱他下车,二蛋好久没坐过车了,一路上精神抖擞,我则因为即将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心情有着淡淡的紧张、香甜和期盼。 多年后重新踏上农村的土地,感觉松松软软的,房子也是松松软软的,就连空气的味道也是如此,沿街走过,低矮的院墙里,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拴着骡子和狗,我看它们的时候,狗朝着我不紧不慢地吠叫,恶意不大,欢迎挺大。 站在英的没有大门的大门口,冲出来一只大黄狗,我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抱紧二蛋,免得他害怕,从未来过,却不陌生。 英出来,迎我进屋,家里摆设简陋,却温暖恬静,脱了鞋,坐在炕上,一切都那么自然,心领神会,仿佛回到阔别多年的家,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看到英的切菜刀就立在灶台角,便吩咐她放下去,连同她做针线的剪刀,我说,不能见这些东西,会有抑制不住的躁动和令人恍惚的恐惧。 英在地下欢快地做着家务,我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虽然我已经不是她从前的三嫂了,但是我们二个在某一个不被看见的地方是相通的,就象连接着二座山脉的隧道,一直在你来我往,彼此在对方的心中进进出出,偶尔却不间断。
英的个子很小,也很瘦,只是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强大,在我生完二蛋坐月子的时候,在我得了羊病在我身边侍候我的,给二蛋输液的时候,基本上我每一次困难需要人陪的日子都有她在身边,她和我同样比较多愁善感,因为她特能动情特能哭,每每提到她去世多年的母亲,就泣不成声,如今每提到她三哥,我的前老公,她就泪流满面,只是与我不同的是,她的泪流给了亲人,而我的泪流给了男人。 英的现任老公三有有,不是她儿子的亲生父亲,当年她闹离婚,我以为是她不能够过安生负气的生活,现在她和三有有在一起生活了6、7年,我的生活又变成她当年的模样,不同的是,她的儿子怨恨她不给他一个亲生父亲,而我不吭声不言语,所有的亲朋都在怨恨孩子的父亲不珍惜原本美好的光景。 所以,我现在经历的都是英经历过的,英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从未在我面前替龙开脱,别的人所谓难免会犯错,应该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什么地,我根本不想听,不是没有给,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也没用。英从来都是骂她三哥炸撒得没了方向,而且英从来没说三嫂你不用想着嫁人,你就等我三哥的哇什么什么之类地,虽然我知道她心里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英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没办法,遇上了,该咋办了?你就想开些哇,有你那俩个工资,把二娃娃拉扯大就行了,唉,我三哥害了他自己,把你也害苦了,那不知道咋来来,变成那样,纯粹是跟上鬼啦,本来是吃包子也放气的光景,不好好过,现在是讨吃了…… 英转而又说,倒是有好的你找上,只要跟上不受气,问题是,半路地就没好的,打上灯笼也找不见一个,有好的早娶过了,还用打光棍了。 我心想,不是没好的,而是好的不要我。 早晨,躺在好比高温档电褥子的被窝里,听屋外公鸡打鸣以及二只猪猪哼哼呀呀的吱扭声,就是没看见它俩的模样,但那申唤的声音如此匀称,让我忍俊不禁,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看那咧B的样儿。 站在石窑门前,银白色的天空与远处青墨色的崇山峻岭紧紧相连,阳光落雪般晶莹地笼罩在我身上,我仿佛站在汪洋大海中一块黑色的巨大礁石边缘,有摇摇欲坠的仓惶快感,眼前的雪山艳阳寂静而辽阔,一切恍若梦境内外,唯有耳边风声如歌。 乡下温柔如海风的气息,让我呼吸到自由,虽然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感觉象回到父亲的怀抱一样亲切、熟悉、温暖,好象我前世一直生活在这里,仿佛我来生将不再离开,只是今生的我,路过这里,短暂的休息,那种无欲无求恣意蔓延的安详与宁静,在我的身旁绽放出生命最纯真的一面。 相比城里车厢般的生活,压抑得令我窒息,我深深地厌恶,却被层层捆绑,即便我再桀骜,在现实面前,也只有低头认输,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我遇上你,让我绝处缝生,原来生活总是有奇迹,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一直在这里等我。 终于摆脱了电脑作伴的日子,每天不用做饭,便吃到美味的家常饭,除了身上的土出奇的多以外,别的几乎象活在天堂里一样,英刚杀了一只猪,所以最不缺的就是rou。有一天熬猪头,我看到一只猪蹄子,一眼望上去就忍人馋,便指着它大言不惭地说,这只猪蹄我占住了,谁也不能吃。结果三有有说,一锅rou里头最好吃的让你给吃了。我不解地说,一只猪不是有四只猪蹄吗?怎么我吃了一个就再没有了呢? 现在回想起那些天那种猪啦啦的生活,仍然让我无限向往,我要的是无论有钱没钱,只要对我好就行,我是个很容易养的人。 就象猪猪,挠一挠它就会乖乖躺下,我和二蛋刚来的时候,猪猪一见我们就嗷嗷叫着直躲,而几天后,猪猪一见二蛋就躺下了,他只是赶着那二只猪玩。 我们一共呆了十天。 那短短的十天,让我心情好转,虽然仍有些无法控制的烦躁、沉闷以及压抑,但是,我已经找到出口。 我想我的命就是土命,我的命里最不能缺的元素就是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