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渐入幽林惊雀起
倏忽间转眼已到了四月,一个桃红柳绿,处处显露着勃勃生机的季节。看着刚刚绽了新绿的树木,那绿色日渐变得浓郁,始才让人惊觉,不知何时春意竟已这样浓了。 前线的捷报令婉薇终日不安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得知和仕泰在军中一切安好,并且首战告捷,她的愧疚方和那些不安一起,被暂且的抛去了脑后。 有了闲心雅兴,婉薇也开始越来越多的留意起各家的适婚女孩来。刀剑无眼,此番哥哥征战还朝,恐怕是再难脱身的,也是时候为他寻一门亲事,以防来日。 这第一个浮现在婉薇心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格格颂宁。之所以先想到她,一则因为她是先皇后的嫡出女儿,若是此事可成,那日后皇上顾念着她,想必也不会再给哥哥这样危险的差事了。且她如今正值碧玉年华,样貌虽及不上三格格长歌,可性子却最是温和不过的,日后她若进了门,想必对婉萱的古怪性子也能包容的下。 有了这样的想头,婉薇对颂宁便愈发的上了心,不仅饮食起居事无巨细,都叫人格外的照顾着,就连走动也比往常更多了些。今儿个赏花,明儿个品茗,颂宁那厢并不知婉薇在打什么主意,虽然默默纳罕,却也到底不曾说什么。 日子就这般没滋没味的过着,春来易乏,这日午后,婉薇正要歇午觉之时,却听四禧报说,二贝勒侧福晋来访。 说起这位侧福晋,倒也算是老相识,此人当日随孙静宁一同入府,不到半年光景便有了身孕,!颙琰听了,竟是比那准阿玛还要兴奋,转脸便册了她为侧福晋。这种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许久不听,如今听在耳里,倒是分外鼓舞人心。这以后,不知又有多少想要飞高枝的麻雀要前仆后继了! “臣妇紫菱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紫菱扶着侍女的手作势下拜,只是行动却格外缓慢,婉薇见状,便乜斜着眼睛浅笑着看着她拜,并不多加阻拦。她如今仗着有孕,在自己这里就敢这般撒野,敏之她们的境遇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看本宫了?”婉薇依旧歪在榻上,口中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让她起身。那紫菱面上虽有些许不悦,可碍着婉薇的身份,却也只能忍着。 “臣妇听说娘娘犯了春癣,便特地的配了些蔷薇硝来,娘娘过去常说臣妇调的硝格外好些,所以今儿个特地送些进来。虽说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总比那些不知跟底的贡药好用的多!”紫菱脸色通红的福着身子,身子不自觉的左右轻摆。原因是她怕太低了挤着肚子,太高了又是对婉薇不敬,一时两难,便也只能那般端在那里福着。 “从前这些都是二福晋cao心,可见你伶俐,如今也能替她料理些事情了!只是你如今有孕在身,正经多想想如何安好你的胎,别的事,还是少cao心的好!皇家子嗣金贵,不好将养,你在宫中多年,应该耳闻众多,也不需本宫多加提点了吧!” 紫菱一听婉薇如此说,脸色不由一变,身子也跟着猛地一抖,“娘娘这话很是,臣妇必会时时记在心里!” “那便很好,要知道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rou.侧福晋是聪明人,这样的蠢事,千万可不要做!”婉薇这里正说着话,却见茗香捧了一碗热热的汤药来,茗香双手将那药碗奉上,却见婉薇柳眉微蹙着将那药接过,“亏得这药名起的这么好,还叫做什么人参养容汤,可是喝到口里,还不是一样的苦!” 说罢婉薇便一仰脖子,将那黑黑的苦药汤子一饮而尽。趁着婉薇喝药的功夫,茗香赶忙回身使了个眼色与身后的紫菱,紫菱会意,便赶紧起身去把蜜饯罐子取了来奉给婉薇。“自古良药苦口,等娘娘大安了,自是不用在喝这苦药汤子了!” 话已至此,婉薇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的肚子里现在怀着绵宁的骨rou。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她希望她从此刻起,能牢牢记在心里。“你若知道良药苦口这四个字,也不枉本宫昔日对你的抬举了!适才你说给本宫带了蔷薇硝,本宫何曾不是想着你们呢!”婉薇拉紫菱在身边坐下,便又对茗香说道:“去把前些日子赏的那些料子拿来!” 茗香应喏而去,不过一会儿便将料子捧了回来。紫菱一见,眼睛里瞬间便放出光来。 原来,这料子产自云南金沙江之西,一个名为衣立的番邦之国。那里本土生长有一种五色蚕,可吐五色丝,用此丝织出来的大锦,愈洗便会愈鲜明。可惜因着那蚕太过金贵,所以每年所贡,也不过这一两匹矣。 紫菱摸着那滑不留手的布料,嘴角渐渐上扬。从前总见别人穿它,今日终是能轮到自己了!只可惜,这最美的大红色却不能为自己所穿!紫菱暗叹一口气,便笑着将目光从那匹正红色的大锦上转向了婉薇:“这匹玫瑰紫的大锦,臣妇倒是喜欢的紧,不知娘娘可否将它赏给臣妇?” 婉薇见她这般,心里甚是欣慰,“你喜欢便好,这本就是赏你的!另外这匹红锦是给你们福晋的,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得空进宫来一趟,许久不见她,本宫可是有些想她了!” 那紫菱知道婉薇的意思,自是不敢忤逆半分,又与婉薇闲话半日,至日头西斜之时方才辞了婉薇出去。这厢婉薇也不多留于她,一则因为体力不支,二则婉薇也着实不喜欢她,强作欢颜了这半日,已是极限,如何还肯就着这样一张脸佐餐呢?如今她既要走,那自是要万分欢喜的相送了! 知道茗香与她相好,婉薇便叫茗香送她出去。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方见茗香笑逐颜开的回来,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颗颗圆润粒粒饱满的珍珠项链。 “回来了?”茗香哪里料到婉薇会在她的房间等她,一时骇的,竟然愣在当场。须臾,方恍然大悟的跪了下来,“娘娘,娘娘怎么到奴婢这里来了!” “这储秀宫都是本宫的,如何来不得!”婉薇将头上的银簪拔下来,透过香炉上的镂空缝隙在里头拨弄着,不过一会儿,那簪子头便变得有些通红起来。“今日你们姐妹叙话,可有听到什么新鲜故事么?” 茗香见婉薇面色无异,心里愈发没底,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信口胡诌道:“侧福晋只是叫奴才好生当差,并未说什么新鲜故事!” “是么?只看你颈子上的那串珍珠链子,便可知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了!”婉薇笑道,向身旁的红苓使个眼色,便将那香炉连着簪子一同递到了红苓的手中。“这样吧,你若敢握这簪子,本宫便信你如何?” 茗香见红苓接了那香炉逼将上来,脸色唰的变的惨白,竟如捣蒜般一个接一个的磕起头来:“她只说是安常在请她进宫来的,还说安常在出手比主子阔绰,旁的并没提及!” “安常在?”婉薇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那副娇俏的容颜,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她们何时这么要好了?” “主子有所不知,那安常在未册封之前,有一次在长街受罚,便是请侧福晋解的围!” 婉薇一脸不解,显然早已忘了年下里的事情,还是红苓从旁提醒了两句,方才记起了这档子事来。早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婉薇一直对着安常在格外的留了神,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无用之举,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好风如沐,满园的生机盎然。琉璃花坛之中几株西府海棠开的正好,枝头累累红云灿如胭脂,全全盛开来的却是粉白如雪。柔风抚过,细枝摇曳,落英飘飘似雪片一般。 此处便是绛雪轩,不同于一路的金碧辉煌,此间皆是楠木的本色。梁柱檩框虽是漆过,可所用也是极其淡雅的斑竹纹油漆彩绘。翠绿之中又见嫣红,倒是一个雅致的所在。 只见轩内已具两席,婉薇与颂宁一席,莹嫔和春贵人一席。席上除却每人面前一杯参须麦冬茶,另有一只绘着八仙过海的寿桃形三格盒:一格红若玛瑙的樱珠,一格黄若凝脂的蜡樱,还有一格,便是紫若紫玉的紫樱。 “这是洛阳北邙樱桃沟的头道供奉,各位meimei且尝尝味道如何?今日咱们一同赏花,千万不要太过拘束了才好。” “谢娘娘赏赐!”有莹嫔带头,众人便随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婉薇见她们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子,深知再说下去反而显得自己落了刻意,也只好由着她们去了。待众人重新落座,婉薇便捡些布匹首饰,古玩器物类的话头来说,果然众人嫌隙渐消,气氛慢慢变得好了起来。 正是热闹说笑间,却听一声童声传来:“额娘——”众人移目过去,却是三阿哥绵恺来了。“额娘,儿臣作了首诗!二哥说是很好呢!”绵恺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了一张印着点点墨迹的澄心堂纸递给婉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字迹生涩的写着: 北燕南归枝头唱,衔泥檐下筑新床。又见老树换新绿,晚风习习沐斜阳。 果然有进益!婉薇心中甚喜,口中却不敢表露半分:“跟你二哥学了月余作诗,如今才写一首,也敢拿来在诸位娘娘面前献丑!” 绵恺一听,小脸登时笑意全无,直把个头垂的直贴到了胸膛上去。春贵人一见他那沮丧的小模样,不由有些心疼,便笑着向婉薇说道:“娘娘,三阿哥这诗风格平实,若假以时日,说不定要成另一个杜工部呢!” “春贵人这话很是,三阿哥还小,娘娘也不必太过苛责了!”莹嫔笑着瞟了春贵人一眼,直看得那春贵人花容一惊,忙得把头低下方才作罢。 “你们哪里知道!”婉薇佯作生气的在绵恺的脑门上轻点了两下,复又看向众人道:“如今他只一味心思停在作诗上,学堂之上也不听先生的,竟是都在捉摸韵脚什么的!本宫如今一见阿哥所来人,便头如斗大,想找个地缝钻都是不能够的!” “哪里就有娘娘说的这般!小孩子心性便是这样,莫要拿大人的规矩太过拘束他了!”莹嫔笑靥如花,继续为绵恺说项。 婉薇见绵恺仍是一副难过的模样,心里也着实不忍,想着他断了那样的大志向,如今寄情诗词也不算是坏事,也便就此借坡下驴,“便是诸位娘娘都说你好,你也不能太过轻狂了!好好的跟你二哥学,知道了?”
绵恺默默的点了点头,却仍是提不起半分兴致。又是陪着婉薇说了会话,便以温书为名辞了众人回去阿哥所。众人方才聊了许多诗词歌赋,又值盛春,婉薇不禁也发了诗兴,便提议道: “外头的花开得这样好,不如咱们也乐一乐,结它一社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响应。唯有莹嫔有些畏首畏尾的,她本不精于此道,只是众人都应了,少不得也得应了下来。 乱糟糟,正是讨论作何体裁的诗好之时,那九寿却又来了,手中竟还捧着一只锦盒。“皇上那里得了几方好墨,知道娘娘赏花必要得好诗的,便命奴才特地送了一方来!” 众人一听,面上神色各异。婉薇也是一愣,待红苓上前将锦盒接过打开,她这才缓过神来,只见这墨通体黝黑,表面虽呈松纹状却不乏细腻,细闻之下又有一股古朴淡远的馨香之气,婉薇心下暗赞,果然好墨! “皇上有心了!咱们这里正要做联句呢,只是不知做什么样的好!若是写春景倒是应景之题,只是那样却难免落了俗套!” “便如此,诸位娘娘便仿春江花月夜之格,依寒字韵,联一首踏雨访残荷的古体诗来如何?”九寿略做沉思,出口便解决了众人的困扰,脑袋如此灵光,也难怪皇上会偏爱他了。 “偏公公想出这样刁钻的题目,嫔妾是不能了!“莹嫔可怜巴巴的望着婉薇,第一个打起了退堂鼓。 “怕什么,只管尽力联来便是,皇上又不会真跟咱们计较!”婉薇故意将皇上二字刻意重重的说出来,众人会意,也便不再有异议。一时所有人便齐聚一桌,待笔墨纸砚齐备,春贵人便自告奋勇的先行上前写道: 一夕秋雨几许寒,叶落无声百花残。窗外雨声尤匝匝,窗内香浓难成眠。鸡鸣晨钟帘未卷,红浪未温容颜懒,风微云淡染皴墨,雾影朦胧笼庭院。 果然难得的小女儿姿态!看着春贵人笔下之句,婉薇眼前立时浮现一幅暮秋萧瑟庭院的图像,那深入肺腑的愁绪仿佛那漫天的雨丝,纠纠缠缠,撕扯不断。 春贵人刚写完,那厢颂宁便迫不及待的接笔续道: 一湾残荷映秋水,无情西风折娇蕊。香魂故去影犹在,丝丝点点泣红颜。踏雨寻迹终不见,问风不语音信远。孤茎浮萍两无趣,泪自空垂独倚栏。 婉薇冷眼瞧着,题目已是衰败之景,这两人写的又是颓废之言,心中深感不吉,便连忙插言道:“留得残荷听雨声,究竟不及映日荷花别样红!莹嫔你可要仔细了!” 听了这话,刚刚准备落笔的莹嫔又有些退却了,手一抖,墨滴子差点滴到作好的诗文上。讪讪一笑,又是几番沉眸苦想,她方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道: 碧落烟波成一线,谁自当空抛彩练。冷云舒卷傍日生,神笔天成谁家砚。鹅行鱼戏莲叶间,晕眉暖意溢青眼。绿水滢滢似熔金,七彩珠露翠玉盘。 甫一写完,莹嫔便把笔丢到了一边,双手合十的念起了佛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是再不能了!“ 见她这幅样子,众人皆是掌不住的大笑起来。婉薇便在这时走上前来,先是柳眉微蹙,随后便浅笑着挥毫续道: 蓦然回首日将阑,迎风荷袂舞翩翩。三步两却不忍去,脉脉余晖影孤单。灯火万家袅袅烟,倦鸟双双语梁间。犹问春来发几枝,他朝灼灼君试看。孤芳不妒石榴红,玉身相映水滟滟。世人莫使空悲悯,万窍玲珑君子莲。 莲字末笔刚落,九寿便拍手叫起好来,“娘娘果真深藏不露!奴才拜服!”霎时间,奉承之声四起,婉薇心里一滞,竟忽的想起了他来。从前与他联句,总以互相讥讽了局,现在想来终是遗恨。倘早知天涯陌路,便该多留一些美好在心里,那样,也便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心中郁郁,婉薇的兴致一下子便变得荡然无存,辞别了众人,自己便先行离开了绛雪轩。 只管一路前行,来时那一路的似锦春光也忽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想要一个人清净清净,婉薇便将身后的众人远远的甩下,只带了红苓一人在前头走着。 忽的,斜拉里却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来,婉薇避让不及,正好撞了个正着。幸得红苓手快,这才没有摔倒。 这时再看那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众人皆是一怔,面前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