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意难平
清晨的御花园里格外宁静,只有鸟儿在枝头舞着。虬劲有力的枝干上,满目繁华已近荼蘼。昨日的一场疾雨催得落花无数,如今强留在那枝头上的,也完全没了往日的蓬勃朝气。 再看那地上一片红红白白的落英,却是铺就成了一张巨大的天然地毯,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撒在上面,立刻便给这些原本颓废不堪的颜色,镀上了一层柔和却又耀眼的金光。 和仕泰一手倒背在身后,一手扶着树干,怔怔的出着神。早春的风带着丝丝寒意,混合着淡淡的辛夷花的香味向他袭来,袍角翻飞处,尽显萧瑟寂冷。 前途二字,是横在他喉咙的刺,扎在他心口的刀。每每想到这里,他实在是苦恼极了!一方面他的心里其实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可另一方面,他又是家中的独长子!上有年迈的额娘不说,下面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妹子,沙场刀枪无眼,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婉薇贵为未来的皇后,恐怕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果然忠孝两难全! 一收到婉薇令他进宫的口信儿,他便知道事情已是躲无可躲,只是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却在此刻猛然落了下来,也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和仕泰笑着挥拳砸向树干,刹那间惊起落花无数。 这时恰有琵琶声随风而来,只见和仕泰眉间一动,便闭着眼睛认真的侧耳倾听起来。起初他并未听出这前调是什么曲子,唯只觉耳边淅淅沥沥的声音一阵急似一阵,好似万马奔腾颇有气势。忽而那琵琶声却渐渐缓了下来,又是一个停顿,便又有鼓声应和着琵琶声一起响了起来。 越来越熟悉的调子令他恍然大悟,这原是一首改动过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多么慷慨激昂的气魄,令人为之一振。和仕泰沉寂已久的一颗心,此时也跟着这铿锵有力的声音再度燃烧起来,鬼使神差的,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开始带着他向那荼蘼深处走去。 他的眼中,此时看到的是一条散发着万丈光芒的通达坦途,虽然尽头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可却依旧那么的令人神往。 繁华尽头,入目却是一片青黄。 才刚生出嫩芽的依依杨柳迎风轻摆,像极了年轻姑娘们的纤细腰肢,风情万种。而在这道翠意盎然的屏障之后,一群素衣的琵琶妓众星拱月般的,围在一个火焰一般跃动着的身影周围。 只见正中央一面四面绘着凤凰图腾的花盆鼓上,有一位穿着一身火红色汉家服饰的姑娘正在翩然起舞,和仕泰正在纳闷这点点鼓声从何而来,却猛然瞟见她起起落落的裙裾下面,那双有如凝脂一般的剔透双足! 不敢相信那样有力的鼓声竟是出自这样一位美娇娘的足下,和仕泰深为她超群的舞技而折服,看得入迷,一时竟忘记了避讳。 忽闻一声娇喝! 和仕泰瞬间灵魂归窍,看向声音的出处,却是一位打扮的体体面面的宫娥正双手掐腰对着他怒目相向。 “问你话呢!如何不答!” 那宫娥见和仕泰的打扮不似太监也不似侍卫,可模样却很是周正,故而胸中虽有怒火,却也并未太过造次。 那厢和仕泰这会子方才回过神来,连忙敛衣微一颌首,目光低垂,“不知姑娘方才说了什么?” 你道那宫娥是谁?正是三格格长歌的贴身侍婢翠竹!别看三格格不过是个庶出,身份比不上四格格颂宁的身份尊贵,可那小模样却是生的极好的,素日又会撒娇伴痴,嘴巴又甜,反倒哄的皇上更多偏爱她一些。 三格格因为有了皇上的宠爱,身边的众人自然也不同于旁的宫人,平日眼高于顶,哪里有人敢这般怠慢。 若是换了平常,有人胆敢问她这样的话,那可不会有好下场的。可是今日,这个人竟令她有些心旌乱摇,全然掌握不到分寸。尤其是他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仿佛一把悠然低沉的上好古琴在耳遍回响,翠竹此时仿佛被一闷棍打昏了头,却是一点心机也使不出,分毫手段也用不了了。 “大胆狂徒,竟敢在这里窥探!你可知罪!” 三格格披着丁香色的缎子斗篷,也已袅袅娜娜的赶了过来。和仕泰虽不常进宫,可见翠竹神色倏忽之间已变得恭敬无比,再看她年岁尚轻,却生的极为娇妍,再一想最近也未有新人进宫,便已猜到了此人身份。 和仕泰肃整仪容,向长歌甩袖行礼,“奴才和仕泰给三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听闻‘和仕泰’这三个字,长歌步子一滞,怒气之中更添几分诧异,心里已知他并非攀龙附凤之流。上下左右细细打量过他之后,眼珠一转,便又另有了计较,“常言道‘不知者不怪’,如今你既是明知故犯之流,那也怪不得我了!”言罢便要出声唤人,这时却听翠竹出声阻道: “格格且慢!” “怎么?”长歌鼻尖冷哼一声,没想到翠竹竟会阻拦,可再看和仕泰这会子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也为他的从容生出了几分兴趣。“罢了,本格格且先听听你有什么说辞!” 翠竹暗自吁一口气,便凑到长歌耳边轻声道:“格格忘了?皇上前几日偶然提起过更换前线主将的名单,那里头仿佛就有他的名字!” 长歌不语,只是唇边的笑意里头多了几分玩味,她盯着翠竹看了半晌,方才目光一转,再次看向了和仕泰:“那你可有什么说的么?” “不管格格相信与否,奴才的确是为这乐声吸引而来,并无半分僭越之心!” 和仕泰神态恭敬,唇边始终噙着一丝令人欲罢不能的温和笑意,长歌忍不住又是将他细细打量了半晌,确定找不到什么说辞了,方才冷冷道了一声‘去吧’。 二人目送和仕泰安全离开,翠竹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安然回到了原处。三格格的手段她自然知道,今日她能侥幸将他救下,心中着实庆幸不已。只是长歌见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竟很有几分不自在。她平素是最多疑的,便是再聪慧再没过错的人,她也是断不肯用过三年之期。眼下这翠竹俨然已经对和仕泰生出了别样的情愫,既如此,她是断不会留一个未知的祸患在自己身边了!
“翠竹,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一问乍一听有些唐突,可翠竹一听,却连想也没想,便一口回道:“和大人相貌堂堂,举止彬彬有礼,倒与传闻差不许多。” 这一试让长歌更加确定了翠竹的心思,她心中打定了主意正要发难,却听得有嬉笑声渐行渐近。打眼一瞧,却是安常在打头,携着仪玢款款而来。 安常在远远的也看见这边厢有几个人影,却不曾想会是这样的冤家路窄!待走的这样近了,反倒不好再躲开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三格格这样勤勉!听说格格要在前线新主将的饯行宴上献舞,可都练习好了?” 安常在忌讳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虽是恨毒了诚妃,却也不敢怠慢了她,便先赶着过来开了腔。 只是长歌却不领情! 若是依着她的意思,早在当日她第一次承宠之后就该结果了她!倒是额娘的瞻前顾后,反而成全了她的今天! 长歌旁若无人的从安常在身边掠过,只从眼角瞥她一眼,只见她头上的一支翠珠碧玺菊花簪,却是几天前她还从永琰的库房里见过的,不想竟便宜了她! 她的心里只为那簪子不值,走过几步却又退了回来,“常在这簪子倒还别致,可否取下一观?” 安常在想不出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得迟疑着将簪子从头上取了下来。 “咱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一见这支簪子也是迈不动步的,皇上瞧着我喜欢,便赏了于我。”安常在说起这话,脸上不免得意,只是觑了一眼长歌的神色,方知这样的炫耀太过明显,便又道,“格格若喜欢,便拿去戴吧!” 长歌但笑不语,从安常在手中接过簪子,便是一番翻来覆去。果然是好东西,上头的翡翠珠子水头甚好,珍珠也是颗颗饱满,粒粒莹润,并非一般凡品可比拟一二的。 “皇阿玛赏给常在的,长歌如何能贪!还请常在自行好好保管吧!” 长歌将簪递还给安常在,只是未等安常在的手完全触到那簪,她便已然松了手。 玉石碎裂的声音之后,犹自还有珍珠在鹅卵石密密铺就的甬路上,嘀哩嘀哩打着转儿,安常在依然瞠目结舌的伸着手,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 “这可怎么是好!”长歌神情凄苦,泫然若泣,仿佛刚才的失手并非蓄意,而只是意外。“我以为常在接好了才松了手的!” 安常在心疼的都要流出血来,这簪是昨儿个夜里头侍寝才得的,正是新鲜的时候!只是说什么也晚了,她早就知道这丫头没安好心,只是没想到她这么猖狂就是了! “罢了,也不值什么!只怪是我没福,受不起这簪子罢了!” “常在与长歌当真是知己!”长歌上前一把握住安常在的双手,满脸的相见恨晚,“长歌也这么以为,不是自己的东西,强留也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毕竟人的命由天注定,再如何倔强,却也是挣不过命的!” 长歌说这话时,似是无意的瞟了一眼翠竹,这一瞟,只叫翠竹心惊rou跳。电光火石间,她仿佛看见那样温和的眼波下面,隐藏着数不尽的剑拔弩张。 她知道这一次,她必定劫数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