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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记此间年少(下)

    我在玉带桥上站了许久,待我回神,周遭竟只有我·原来,织女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苦笑着收起手中油纸伞,摆了摆手,示意将要上来为我拿伞的暗卫退下。

    世人眼中的我与她,第一次相见,在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里,是显立十八年的那个下着雨的寒食节,他们说,是因为一把伞,其实,是一壶酒。

    那一年我十五岁。

    昔日聪颖的五皇子的光芒渐渐隐遁,除了偶尔会在父亲面前,恰到好处地使他记起我少时伶俐,其他时候,我都更似个富贵闲人,对于那张宝座,一丝兴趣都未曾表露。而出宫之于我成为了十分频繁而容易的事情。

    寒食节是南国的踏青日子,我独自在京郊一家酒庄。那时,我才刚刚学会酿酒。

    这酒庄前头,有个小店,售卖一种名叫酡顔的酒,酒色如少女胭脂,味道清甜而甘冽。我为了学会酿造这酒,第一次如同纨绔一般,亮出我无比珍惜的身份。

    在后头作坊里第九次尝试接酒曲的我,忽而被一阵笑声打断。笑声属于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和一个可能更小的姑娘。那姑娘笑声清脆,极是动人,使我才因被打断而生出的恼火,转瞬烟消云散。

    “哥哥,我要喝酒。”那小姑娘的声音撒起娇来,更是动人,我不知何等心肠才能拒绝于她。·

    “不许。”她哥哥的声音含着醇厚笑意,却真是拒绝了她。

    “哥!”那女孩子微微提高声量,显然是气急,却又还是有着好涵养,“哎呀,你一直在信里夸赞这酡顔酒如何如何好喝,都带我来了,不会,不给我喝吧。”

    接着她又是一阵撒娇,那少年被缠的没有了法子,只得叹息道:“一杯,不能多喝。”

    可那语气里虽是无奈,实则宠溺非常,我料想,其实这少年本就打算叫她喝上些也无妨,之所以拒绝,不过是享受这为人兄长的滋味,偏要那姑娘撒娇才肯。

    掌柜的一脸笑意,走进后头,为他二人取酒,见我在这听壁脚,亦是笑的开怀,倒是我被弄得颇是窘迫。

    “这苏家二少爷是常客,哪里想到,他这meimei生的这样好。”掌柜的一边嘟囔着一边倒着酒,“苏家可真是出美人,这苏家二少爷在男子中已是难寻,那小姑娘长开之后不知会是何等倾国倾城啊。”

    我心念一动,苏家二少爷,惯出美人的苏家,难道那外间人竟是苏家二少爷苏岚和,四小姐苏颜?

    我与苏岚在此时已有过数面之缘。苏家这个活在苏峻背后的儿子,十五年来,近乎神秘。齐国人大概只知道他,容色绝佳,风雅无比,即使在风月场上也有他一席,后来她那所谓“檀郎”之名头,苏岚早在十六岁时便已得了。要·

    因我二人皆是所谓风雅贵介,难免相见。说来我与他处境倒也相似,皆是韬光养晦,游戏人间的活法。我为求存,他为家族求存。而我亦知,他胸中丘壑,远在苏峻之上,亦在,后来的阿颜之上。

    直到后来,我还时常想,若显立二十一年他未曾陨落,也许苏岚的故事,会比我们所见证的更为精彩。也许,史官还会觉着,无从下笔。

    而那时的我,也鬼使神差地放下酒曲,整理那一身袍服,才执着壶酡顔,从后头走了出来。

    她正背对着我,支使着苏岚给她倒酒。苏岚凤眼低垂,颇是无奈地笑着瞧她,忽的抬头,便瞧见了我。

    我瞧见他几乎是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拍了拍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迎向我。

    苏岚之于我的记忆十分短暂,但却使我极为深刻。他是男人中少有的绝色,也正因此后来她才能带着他的名字纵横世间数十载。然而,但凡曾同时见过他俩的人,其实是可以分辨出二人的不同。苏岚其姿若松竹,清淡之中却有刀锋清冽的狠绝;而她,后来其姿若悬岩,狠厉之中却藏着不可察觉的悲悯。

    “五殿下。”苏岚缓缓俯身,虽是行礼,动作却仪态风雅之至。

    “苏二公子。”我颌首还礼,然后在另一张桌边坐下,取出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闻声便转过头来瞧我,我于是在八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脸。

    那时她十一岁,五官已渐渐长开,后日风华绝代的容色此时已见风致。那一双凤眼与她身后的苏岚,几乎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苏家的凤眼,其实极有特点。眼角微挑,眼头却是低垂,因而望进去时,直叫人如堕深泓,见而为之沉醉。

    我于是对她微微一笑,便又低下头去,自斟自酌,眼见余光却不住地看向她。

    我瞧见她对着苏岚微微一笑,便起身向我走来。待我抬头时,她已坐到了我的对面。

    “五殿下。”她声音依旧轻快,声如清泉,带着极浅显的欢喜。

    “宁安县主。”我点了点头,语气竭力保持着平淡。上个月程侯苏胤又克燕国两城,父皇于是赐县主封号于她,以示战功赫赫封妻荫子之意。

    她的眼光灼灼落在我手中酡顏酒上,含着笑意的脸,极是狡黠。

    “酡顏春酒,以三年酒曲酿制。”我低低一笑,又拿起一只酒杯,无视苏岚那阻止的眼神,给她倒上杯酒,“这杯是前年春天酿的,你尝尝。方才你哥给你喝的,应该是去年酿的。”

    她眸子一亮,飞快地瞧了背后的苏岚一眼,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眯起了眼睛,极是满足。

    我不由得发笑,瞧着她发亮的双眼,和绯红的脸颊,只觉着这少女色如酡顏。

    忽而觉得脸上湿润,宛平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陛下,楚皇括隐官在陇西被人杀了,随队钦差玄汐为了保护郑铎,受重伤。”

    “回吧。”我熄灭手中灯盏,打起油纸伞,猜想脸上神情已是冷如霜刃。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平生里,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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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的夜晚,京郊宝殊塔顶,夜风竟出奇的有些凉。

    依靠着塔顶栏杆,苏岚提着琉璃盏,瞧着远处京城,万家灯火璀璨,遥遥可见,家家户户那乞巧塔。

    她摇晃着手中酡顏酒,喃喃道:“这酒曲味道还是差了几分。”

    提灯盏,万千星河,看河山夜。

    她试探着将双腿缓缓挂在那木质栏杆上,背后塔顶佛像已是漆身斑驳,点起的香炉里,香烟袅袅。

    “公子,陇西闹起来了。”郦远以保护的姿态,站立她身后,缓缓道,“咱们出手吗?”

    上一次乞巧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十四岁那一年,待嫁的少女与刚刚入主东宫的春风得意的少年,并肩于葡萄藤下,听那天上的情话。

    如今,提灯照河山的,只剩她她一个。

    “传信玄郎,将陇西暗线全部交托他手中。”苏岚将酡顏酒信手一掷,跳下栏杆,“告诉他,苏岚愿以全力助他。”

    她背后的京兆,此时升起烟火漫天,这座城池,一派盛世风景。

    而她,是绣衣春当霄汉立的苏岚,素手一翻便是山川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