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援至解危
雷雨夜,小岗坡,窑洞外。 听着那声熟悉的吼声,李素从未像今日此刻般欣喜,满足。 是的,老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虚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隐秘地朝对面看不见的树丛里打了个手势,李素领着众人猫着腰继续朝窑洞接近,离洞口只距数丈时,李素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敌人而逼其铤而走险,造成严重的后果。 朝后翻手往下一压,身后的部曲们纷纷伏低身子,将身躯最大限度地隐藏在浓密的树丛中,李素悄悄探头往外张望,一看之下顿时两眼圆睁,怔怔看着数丈外的战场震惊地张大了嘴。 数丈外,李道正身着破旧皮甲,皮甲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口子缝隙里正往外渗着血,手中握着一柄丈二长戟,戟尖锈迹斑斑,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血顺着戟尖蜿蜒往下,将长戟的木杆也染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刹那的光亮里,李素看见李道正头发凌乱,怒目圆瞪,却如一尊天神执戟而立,身前不与处,数十人弓着腰,恶狠狠地盯着他,如群狼伺虎,择机而噬。 李道正的身后,正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李素从体型便不假思索地认出来了,是王桩。王桩的旁边还躺着一道娇小的身影,远看似乎是他的婆姨周氏,李素大急,借着不时划过的闪电光亮凝目望去,却见王桩和他的婆姨虽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但二人的胸膛却仍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只不知伤情如何,李素这才稍微放了心,此时也顾不得细想为何王桩和他的婆姨会出现在窑洞外,眼睛已紧紧盯住战场中间的老爹。 李素无比震惊,印象里的老爹从来都是憨厚的,苍老的,有着农户常见的木讷,跟所有种田的老农一样,最大的兴趣便是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没事便蹲在田边,沉默地注视着地里的庄稼,脸上布满着和土地一样的皱纹和沧桑。 如此平凡的老农形象,为何今夜此刻再见时,却完全变了味道?仅只一柄长戟,一身破甲,仅只是平平常常站在那里,却如盖世英雄般威风凛凛,身后数丈便是窑洞,窑洞内住满了妇人老弱,然而李道正只有一人,便将所有的危险拦在手中的那柄长戟之后,犹如一座千古雄关,虽一人而立,却万敌莫开。 李素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老爹此刻的模样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眼前这个老爹好陌生,平日熟悉的眉眼此刻变了另一种味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平凡木讷的老农,分明是一位久经杀阵的大将军,那眼中喷薄的杀气,还有那柄滴血的长戟,都仿佛在昭示着曾经无限风光的往事。 一时间,李素竟忘了动作,只是藏在树丛深处,呆呆地注视着老爹的样子。 围着李道正的敌人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急于结束这场战斗,十名李家部曲已倒在泥泞的地上不知生死,现在他们面前唯一站着的敌人只有李道正一人,杀了李道正,窑洞内的那些妇人老弱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而李安俨交给他们的军令也就顺利完成了。 决定生死的一刻,敌我双方都杀出了凶性,每个人都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气势,为首的校尉像饿狼盯住垂死的猎物般,在李道正身前丈外半圆游走,夜空又划过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过后,天地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视线也出现了瞬间的盲态,校尉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忽然厉吼着向前冲去,麾下数十名将士亦毫不犹豫地挥刀上前。 李道正大喝一声,手中长戟猛地一挥,几乎下意识般的蹲身,长戟朝下呈半圆横扫,伟岸的身躯突然转了个圈,长戟舞出一片虚幻的光影,无数虚假的幻像戟影里,一道真实的戟尖从万千虚像中幻假为真,仿若毒蛇出洞般,狠辣刁钻地一戟刺出,正中一名敌人的胸腹,敌人惨叫,李道正飞快拔出长戟,眨眼间刺向另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又刺中了另一个敌人的脖颈正中,长戟拔回,李道正收势而立,由动至静,疾若流星,短暂一刹过后,李道正仍如天神般屹立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地上,却新添了两条亡魂。 剩下的敌人大惊,飞快抽身而退,避免再被那柄神鬼莫测的长戟刺中,战场中间,敌我双方再次陷入长久的僵持对峙,互相寻找下一次致敌于死地的机会。 短短一刹的厮杀过招,李素躲在茂密的树丛中,全都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惊悚万分。 李素是带过兵的人,也亲自与敌人浴血厮杀过,对大唐军队击敌的一些招式套路多少有几分了解,而李道正刚才使出那简单的几招,李素一眼便看懂了,那分明是典型的大唐军队里的搏杀招数,简洁有效,一招制敌,绝无花哨。 李素表情越来越震惊,老爹……何时竟会大唐军队里的招数?而且使得这般娴熟,再加上老爹此刻那杀气凛然的神态,还有那万夫莫开的无畏气势,平日那佝偻木讷的老农形象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此刻的模样重合。 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难道眼前的是老爹的双胞胎兄弟? 抬手杀了两个敌人,李道正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渗血,然而气势却不减分毫,执戟立于窑洞前,如同横刀立马的大将军,迎着骤急的雨点,暴喝道:“李某说过,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 校尉和麾下府兵已杀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李道正,神色狰狞地道:“会拿的,你的大好头颅,我们一定会拿到的,姓李的,你负伤无数,此刻失血盈升,下盘虚浮,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放倒你只需最后一击,最后一击……” 李道正哈哈大笑,恶声道:“你们可以再来试试!” “那就再试试!”校尉也豁出去了,厉声吼道。 李素大急,马上从树丛里站起了身,厉声道:“围起来,一个也不准跑!” 这边四十来名部曲飞快冲树丛中冲了出来,对面不远处的树丛里,方老五也领着四十名部曲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来,近百名部曲非常默契地迅速汇集,须臾间便在敌人的外围结成了一道半月阵,将仅剩的二十多名敌人团团围在中间。 骤起生变,绝对的优势徒然间逆转,校尉等人大惊,纷纷抽身朝李道正方向退去,李道正手中的长戟却毫不留情地横扫而出,又有几名敌人应声而倒。 夜空一道闪电划过,校尉终于看清了包围自己的敌人的模样,为首一人面若寒霜,目露杀机,校尉仅只一刹便认出来了。 “李素!” 喊出名字,再看看周围百名部曲冰冷的眼神,所有人顿时露出极度绝望的表情。只看李素此刻杀机满面的模样,他们便知道今夜自己生机已绝,断无活路。 这么多人围攻他老爹,出手皆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就差一点点便要了他爹的命,还杀了李家十名部曲,可以说这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怕此刻扔掉兵刃投降都不管用,死定了。 果然,李素不等校尉多说一句废话,语若寒冰地开口了。 “一个不留,全部杀了!……还有,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身旁的方老五提醒道:“要不要留个活口问问……” “不需要!谁是罪魁祸首我知道,全杀了!” 校尉大急:“李县侯,听小人一句……” 话没说完,方老五已大喝一声:“杀!” 十名袍泽倒在面前,都是多年并肩与敌厮杀的情谊,可以说比亲兄弟也不逊色,现在死了十个,剩下的李家部曲早就红了眼,李素下的令正合众意,众人举臂一抖,扬刀便狠狠劈向敌人。 李素没有参与厮杀,绕了半个圈飞快跑到李道正身边,二话不说便跪在他面前,脸色充满了深深的悔恨和愧疚。 “孩儿思虑不周,累爹遭此大祸,孩儿不孝,给爹赔罪了。” 刚才孤身一人,力抗数十人,李道正早已力竭,全因背后窑洞内是李家妇人老弱,他们活命的希望只能寄予自己一人,所以李道正才死死坚守洞外,保住老妇性命。 此刻骤见儿子领援军而至,并已将局势逆转,李道正心中死撑着的一股信念这才徒然一松,脸色愈见灰败惨白,整个人的心劲突然便xiele下来,然后虚脱地往地上一栽,李素眼疾手快,急忙环住老爹的身子。 这时的李道正浑身是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后背数道长长的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渗血,沾满了鲜血的长戟脱手落地,李道正瘫在李素怀里,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便狠狠抽了李素脑袋一记,抖抖索索指着他道:“瓜怂,老子醒来再跟你算帐!” 说完李道正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李素焦急地大喊一声,一直老实待在窑洞内惶惶不安的薛管家抖索着满身肥rou颠颠地跑了出来,他的后面跟着许明珠和武氏,薛管家和几名下人搭手,将浑身是血的李道正抬回窑洞内,洞内还躺着一人,正是力战而竭,失血昏迷的郑小楼。 李家部曲们已经敌人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不时听到敌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势已是毫无悬念碾压。很快,包围圈内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沉寂无声,夜空闪电的刹那,只见战场处处横尸,鲜血与雨水混杂一处,蜿蜒成一条血红的河流,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处。 这场惨烈的厮杀终于结束,如李素所言,敌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全部就地诛杀,而且李家部曲执行李素的命令非常彻底,果然没让敌人死得太痛快,每个敌人的身上的伤口大多数都不是致命的,腿上胳膊上背上,处处皆是刀伤,有的被刀劈过后少了一块rou,只在最后才一刀毙命,可以说这些敌人全部是被凌虐致死的。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着洞外形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心中一股戾气始终难平。老爹和妻子差点被杀,作为一个家中顶梁柱般的男人,李素此刻心中无尽的自责已化作滔滔的杀意,尽管敌人全部被凌虐致死,他仍觉得意犹未尽,觉得这些敌人还是死得太痛快了。
窑洞内外,刚才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家下人们也忙活起来,忙着给昏迷的李道正和郑小楼敷伤药,烧水换衣,还有的下人合力将外面昏过去的王桩和他婆姨周氏也抬进了洞内。至于豁命战死的十名部曲,也被抬入洞内换上干净的衣裳,脸庞覆上一张张白绢,给死者们最后的尊严。 看着尸横遍地的窑洞内外,李素心如刀绞,自己小小的一个疏忽大意,换来的便是无数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将自己的疏忽填补起来,这一次,自己欠下了太多的债,太多今生来世都还不完的债。 从李素出现到安置善后,许明珠一直没来得及理他,他眼里噙着泪水,拿出李家主母的做派,指挥下人们给伤者上药,给死者换衣,还有烧水,拾柴,分食等等事宜,亲自给阿翁李道正清理了后背的伤口,并且嘱咐薛管家上药换衣,一切处置妥当后,许明珠这才拖着疲累的身子走到李素身边。 “夫君……”许明珠凄然唤道,久抑的泪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终于潸然而下。 李素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愧疚地喟叹道:“明珠,我对不起你和我爹,是我大意了,差点酿成灭门大祸。” 许明珠头埋在他怀里,凄声道:“世事如麻,千头万绪,岂能尽入算计?终有顾不到的地方,夫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今夜只是意外,夫君勿须自责。……夫君做的是大事,妾身见识不多,很多地方都帮不到夫君,这种滋味,比被强人杀死更难受。” 李素强笑了一声,温言道:“莫说傻话,我在外面不是做什么大事,只是有时候不得不肃清一些威胁家宅安宁的危险,这一次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们对我和家人赶尽杀绝的决心,是我疏忽了,夫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和爹陷入今夜的危急之中。” 许明珠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夫君做的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妾身明白。” 夫妻二人温存片刻,李素目光一瞥,却见不远处武氏静静而立,眼波若秋水般凝视着他,李素朝她颔首一笑,算是表达了歉意,武氏回以嫣然微笑,远远地朝他屈膝裣衽一礼。 厮杀已结束,方老五领着袍泽们打扫战场,不但收集敌人尸首上有用的财物或者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同时也在仔细地肃清残敌,哪怕是尸首都毫不留情地上前补刀,多年沙场拼杀,这已是方老五等人战后的习惯,绝不能让敌人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事实证明方老五等人的补刀确实是有效的,敌人一具具尸首躺在地上,众人一一补刀时,也听到了几声凄厉的惨叫,显然有几个藏在尸堆里装死,企图蒙混过去的敌人终究没能逃出生天,被战场经验老道的方老五等人一刀宰了。 李素心中毫无怜悯,主意打到自己家人身上,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这些敌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冷冷看着方老五等人打扫战场,李素回过头再望向洞内仍旧昏迷不醒的李道正,从刚才一直到现在,他终于问出了久抑心中的疑问。 “明珠,我和部曲赶来之前,是我爹他独自一人挡住的敌人?” 许明珠俏容顿现余悸,惊惶地点头:“原本是十名部曲和郑小楼等人在厮杀,后来郑小楼他们负伤甚重,渐渐不支,阿翁不知道为何便冲上去了,而且……阿翁的身手好厉害,妾身看来,他似乎与郑小楼不相上下呢,再后来,王桩和他夫人也赶来了,正因为他们,阿翁和部曲们这才撑到你们出现……” 李素心中浮起无限感动。 先不说自己的老爹,只说郑小楼,王桩他们,确实尽了心力了,为了自己,他们连命都豁了出去,来到这个年代好些年了,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收获的话,自己在这里交到的朋友,果然都是真正的肯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真朋友,真兄弟。 深深朝窑洞内看了一眼,李素若有所思,脑海里闪过无数回忆,沉吟许久,忽然道:“明珠,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过,说在花园里看见我爹无意中露过一次身手?” 许明珠急忙道:“对呀,那时妾身跟夫君说了这事,可夫君一个字都没信,最后连妾身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素看着窑洞内昏迷着的李道正,苦笑道:“今日看来,你当初绝对没看花眼,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爹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不知他究竟有过什么往事,连亲儿子都被瞒得死死的,还有我那早逝的娘亲,还有今夜这超凡凌厉的身手,他当年……到底是什么人呢?”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