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吃蚯蚓的男人

    高陵城北的清水河畔，一个满身污泥的人正趴在地上，用小铲子一锹一锹的掘着土。挖了一会，他丢下铲子，从土坑里揪出一条两寸多长的蚯蚓，在水坑里涮了涮，洗净了泥沙，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这个吃蚯蚓的男人，就是赵东阳。

    他已经将近一周没有吃过任何谷物了。大概十月中旬起，黄巢军就普遍面临着缺粮的状况。刚刚击退了高陵唐军的朱温等部，因为缴获了一些辎重，情况比长安还要好一点。存粮一直吃到了十月底。

    后来，他们就每天只能吃rou了。

    赵东阳还记得那天，第一批给养从长安运抵高陵。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以为终于可以不再挨饿。然而，当他们发现运来的是一车一车的腌rou时，超过一半的人，吐了。

    没有人告诉他们，那究竟是什么rou。也没有人问。所有人都沉默着，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三口两口吞咽下去。自此“rou”字成为了军中的禁语，实在难以避免，就以“脯”字代替。

    “脯熟了，趁热吃。”说完这句话，郭言不由得又是一阵干呕。

    普遍的肠胃不适，军医是这样说的，大概持续了十天左右。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慢慢适应了这份“奢靡”的食谱。除了赵东阳。

    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吃这种腌rou。饿了几天，实在没有办法，就想起自己当兵时学过的野外生存知识，寻找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然而，高陵周围已是一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又无山林，想打野味都不可得。于是最后只有一个办法——吃蚯蚓。

    高陵周边的湿地，几乎被赵东阳“犁”过了一遍。蚯蚓都快绝种了。为了不饿肚子，他一路挖到了清水河畔。

    清水河虽然不宽，但没有舟桥也无法渡过。河的北岸，没多远就是唐军退守的富平城。唐军过河后，将仅有的一座浮桥毁掉了。这条河，就成了唐齐两军的天然分界线。

    “好饿啊。”赵东阳将蚯蚓咽下肚，仰面朝天的躺在了泥地里。他挖了一个早晨，竟然只收获了三只蚯蚓。随着天气变冷，蚯蚓向下钻得越来越深，已经越来越难挖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冬天即将来临，大地封冻，一条蚯蚓所能补充的能量，已经无法弥补为了捕捉它而损耗的体力了。

    难道，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吃那个东西吗？

    他想起了朱温说过的话，这个家伙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早晚要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个东西，究竟是怎样一种味道呢？

    他曾问过老裴。老裴只是说：“囫囵咽了，不敢细嚼，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味道。”

    唉！粮草充足的唐军，应该不会这么惨吧？朱温军中已经开始出现逃兵，似乎只是为了不再继续吃那种rou脯。今天早上，赵东阳得知自己军中也没幸免，两个跟了他很久的老兵，留下了装备，不辞而别。

    赵东阳第一次感觉有些后悔。

    “将军！我回来了！”一个声音将已经昏昏欲睡的赵东阳唤醒，是裴继祖。

    赵东阳一骨碌爬起来，急切的问：“拿到了吗？！”

    裴五笑着点了点头，谨慎的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实际上四周都是旷野。他本不需要如此小心。

    赵东阳接过包裹，颤抖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他一把夺过盒子，死死搂在怀中，先是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过了好一会，赵东阳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了。他将小盒子拿在手中，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打开。裴继祖一直满腹狐疑的看着赵东阳。直到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将军，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这叫压缩饼干。”

    虽然暂时不用再挨饿，赵东阳还是整天整天的呆在清水河畔挖蚯蚓。用他自己的话说，谁也不知道要断粮多久，多储备一些总没错。但手下人都私底下说，赵将军其实是在盯梢，防止有人偷偷渡河投降唐军。

    这一天，他正在挖着，忽然几个哨兵前来禀报，说长安的补给又到了，要他去领取。赵东阳在冰凉的河水中洗了洗手，然后翻身上马，返回高陵。

    在高陵，他见到了从长安来的使者，自称皮翰林。皮翰林大概四十多岁，一看就是读书人，但相貌却颇丑，一只眼睛总像睁不开的样子，好似得了面瘫。

    “赵将军军中定额八百，实有七百八十又五人。这是两车辎重，请您验收。”

    赵东阳一听，不对呀，每次都是十车八车的运，怎么这次才两车？是不是搞错了？

    皮翰林却说：“将军验后便知。”

    赵东阳不想看见那东西，故而每次验收都是数个车数就完了。这次无奈，只得亲自掀开辎重车上的苫布，发现竟然是满满两车金银珠宝！

    赵东阳眼睛都看直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

    但他却并不兴奋，反而有些恼怒：“这是怎么回事？这能当饭吃吗？”

    皮翰林也是一脸无奈：“长安，也没有吃的了。城外诸军，如今发的都是金银。”

    有人曾说，一民之饥须粟以饱之，一民之寒须帛以暖之，未闻黄金能疗饥，白玉能免寒也。如今，黄巢二十万人坐拥长安，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却没有一粒粮食。竟然真的到了要以“黄金疗饥”的地步了。

    当朱温得知这一批补给全都是金银财宝时，也很无奈。没想到就连吃人，都要自己动手剥皮了。

    他早就听说唐军都在卖人，于是也决定联系唐军采购“军粮”。为避免抬高物价，他将各部的金银收到一起，让参军谢瞳统一采购。

    很快的，谢瞳就联系上了富平的卖家。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以每人白银150两的价格，买了八百人。足够朱温军吃上半个月的了。

    八百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乘着小船，缓缓的从清水河北岸驶往南岸。大约两千齐军在南岸整齐列阵，准备接收“货物”。赵东阳也在阵中。

    他注意到，船上所有百姓，都没有捆绑。他们是行动自由的。每一艘小船上，也仅有几个齐军士兵，人数要远远少于船上的百姓。

    然而，几十艘船只往来，竟然没有一个百姓试图逃走。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茫然。在他们眼中，根本看不到对生的渴望。

    运到最后一批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点意外。一艘小船刚刚行驶到河心，一个壮汉突然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不过，这个人竟然不会游泳。他在冰冷的水中拼命挣扎。当时，只要有人抛下一根绳索，就能救下他的性命。然而所有人都在漠然的看着，包括赵东阳。

    赵东阳当时在想，这个人，终于可以早一点解脱了，或许他比船上的人还要幸运一些。

    过了好一会，那人才终于不动了。趁他还没有沉下去，几个齐军士兵用拖网，将尸体打捞了上来。150两银子买的，可不能白白喂鱼。

    齐军将人拖到岸边，赵东阳终于看清那个人的脸。他的心咯噔的一下。这个人，他竟然认识。正是前几天逃走的两个手下之一。

    赵东阳清楚的记得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最早是向城乡兵，被收编后就加入了青龙都。后来随着赵东阳赴许州，打邓州，降朱温，战党项，再打李孝昌……没有死于枪林箭雨，却淹死在了清水河中。

    这还不是结束，他还会被制成rou脯，端上黄巢军的餐桌。

    “老裴！老裴！”赵东阳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突然大声的呼唤着裴继祖。

    “将军，我在这，我在这。”裴继祖从军阵中挤了出来，来到了赵东阳的身边。

    “快，快取银子来，一百五十两！快！”

    赵东阳花了150两银子，将死者的遗体买了下来。当天夜里，他将其葬在了清水河边。就埋在他挖蚯蚓挖出的坑中。

    他不顾刺骨的寒风，躺在了坟堆的旁边。

    “将军为何要把我埋在这呢。白白浪费了150两银子。可惜。可惜。”

    赵东阳忽然惊醒，想要坐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甚至连转头都无法办到。他只能用余光看，坟堆的旁边，似乎蹲着一个黑影。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吃掉？”好在赵东阳还能说话。

    “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没什么紧要。人死，就不要浪费了……不要浪费了……”黑影边说话，似乎还在一边刨着坟上的土。

    “你在干什么？”赵东阳仿佛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饿呀！赵将军，我真的好饿啊！”那个黑影竟然正在啃食自己的骨头！

    “啊！”赵东阳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然而，耳旁除了北风的呼啸声，竟然真的有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

    “他娘的！终于让老子等到了！”赵东阳自言自语道。原来，清水河开始结冰了！那“咯吱咯吱”的，就是河水冻结的声音！

    赵东阳快马奔回营中，叫醒了所有士兵。

    “到不了二更，清河就能冻个结实。到时候，人马皆可徒步而渡。北岸不足十里，有一座寨子，就是唐军囤积粮草之地。弟兄们！不想继续吃人rou的！就跟我走！不想被别人吃掉的！就跟我走！”

    “喏！！！”

    原来，赵东阳每日在河边挖蚯蚓，实际竟是在等待河水结冰的这一天。

    富平的唐军在睡梦中遭到攻击，全然没有防备。大片的营帐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红了天。

    南岸的朱温得知赵东阳已经出击，当机立断，全军北渡。唐军在一夜之间就被彻底击败。鄜延、夏绥残军各自保护着主帅，奔归本道。义武军则一路向东，奔了河中。

    至此，关中平原北部的唐军，基本上全被肃清了。朱温军，也缴获了大批唐军辎重。赵东阳终于可以不用挖蚯蚓了。刚刚买来的八百百姓，也暂时保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