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四十二章 短兵相接

第四十二章 短兵相接

    第四十二章短兵相接

    九月底至十月初,曾有为参加地区建材局举办的第一期经理、厂长培训班。培训班的主要教材是首都钢铁公司的企业管理经验,洋洋洒洒的打字材料发了一大叠。全国著名的大型企业,在党中央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创出了企业管理的新经验,那严密的管理体制、细致的经济责任制、坚实可靠的统计数据、赶超国际水平的宏图大志,真是一破十多年来靠空头政治自欺欺人的沉闷空气,令人大开眼界,可学的东西实在是非常丰富。可他总觉得,眼前,如果将人家那套经验搬到自已厂里,说什么也难以行得通。那么多的内容,顶关键的是什么?粉碎“四人邦”以后,大乱初治难题成堆,千头万绪究竟靠什么去打开企业改革的突破口?他阅遍教材认真琢磨,似乎总也找不出个真切的答案,脑子里还像塞着一团乱麻。

    今天,是十月七日,他扳着指头数,正好是离厂的第十天了。真是难熬的日子!正在粉煤灰砖新工艺国庆节试车投产的节骨眼上,他这个当主帅的却离厂在外,不能亲自参加这场重大的战斗,真是遗憾至极。节日那天,培训班放过一天假,还给每个学员发放了电影票,说是让大家娱乐休息一下。他本想退掉电影票,赶回厂里去参战,可地区首府离厂一百多公里,又没飞机通航,即便是乘火车或汽车,当日往返也不行。没奈何,他只好勉强去了电影院,可哪有娱乐的心情哟!诱人的日本影片《追埔》和形象独特的日本影星高仓健都没在他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象,而充塞心头的全是那新产品车间隆隆的机器声。当夜,他还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已同刘忠才站在成型机旁边,每人手里举着块漂亮结实的砖坯,同全车间的工人们在一起忘情欢呼。可惜,现实同梦境是那么的不相一致。国庆节过后,他每日每夜都在盼望厂里的来信,一天三回地踱到招待所门房里查看询问,每回都是空手而归。难道是新生产线试车不顺利,还未投产?难道是新工艺投产出了问题,旗开失败?不,这不可能——半年来的荜路蓝缕,两个多月的精心筹划,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几乎想象不出会碰到什么征服不了的障碍物!难道是刘忠才忘乎所以,疏忽了给自已写信通报投产的承诺?不,这也不可能——这家伙生性扑直重情重义,做任何事情都决不会失约!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事到如今连一点音讯也收不到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心事重重焦虑万分,归心似箭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度过难挨的十天,好在培训班按期行事,下午让学员们做了个简单的笔试考核,讲师做了个总结报告,地区建材局局长亲自到场发表了临别赠言,便告结业散会。来自各县市几十家公司、厂矿企业的同行们,大多数是首次相识,同班十天彼此有了交往,借着最后的这个夜晚,大伙儿聚在一起会餐,尽情畅谈互相话别。自然,极大多数的经理、厂长们都打算住满最后一夜,第二天再从容归去的,唯有曾有为一秒钟也待不下去,找了个也是急务在身的旅伴,在晚餐桌上向那些喝酒谈笑的学员们匆匆握别,迫不及待地赶往火车站,踏上了归程。

    曾有为乘的是夜间列车,当他走出城南火车站时,已是十一点多钟了。他匆匆回到家门,爱妻姜淑明躺下没多久,夫妻俩小别重逢开心了几句,淑明即向丈夫告知刘忠才重病住院的事情。曾有为大吃了一惊。

    “什么,大刘突然重病住院?病情怎么样?”

    “胄溃疡突发穿孔,大面积出血,已经动了胃切除手术。”

    “啊呀,是我没照顾好他的身体,果真出事啦!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九月三+号夜里。我是十月一号早上上班时才知道的。”

    “这么说,厂里新生产线投产他也没在场!”

    “亏你说得出!病得那么严重,差点送了命,还能干活?”

    “厂里有没有人来看他?新产品投产的情况你听说过吗?”

    “行啦,行啦。你们厂里的人也真怪,刘师傅刚进医院那两天,来关心的人不少,过了两天,就连人影也见不着。你们那个工艺改革究竟搞得怎样,人家刘师傅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急得什么似的,整天嚷着要出院哪!”

    “真是奇怪!”

    一厂之长出差在外,革新主将突然病倒,新工艺投产莫非真出了问题?曾有为一瞬间忧心如焚,不顾三更半夜,就想去厂里看个究竟。妻子左劝右拦,才打消他深夜赴厂的念头。不详之兆、不吉之感在脑海里盘旋,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自然没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天刚亮,曾有为便起床,照例匆匆忙忙去市场买来蔬菜,顺便购了几样水果。吃过早饭,同妻子共骑一辆自行车,驶往市人民医院。

    进了医院,姜淑明去骨科门诊室准备上班,曾有为提着一篮水果,径直前往住院部探视刘忠才。

    印着红十字的洁白被单遮盖着一条瘦长的人体,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乱发苍苍脸无血色。病魔真是人类的大敌,铁打的汉子也被它整得面目全非。

    曾有为眼眶潮湿,走近刘忠才的病床,轻轻地招呼:“大刘,我来看你了。我来迟啦!”

    “小曾,你可回来啦!”病魔摄走了身上的气力,卡住了发声的咽喉,刘忠才如见故交,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只能发出微喘的弱音。

    曾有为一把按住被单,不让病人动弹,移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来。

    “怪我不好,没照顾你的身体,让你吃了苦头!”

    “不,怪我自已不争气,关键时刻挺不住。”

    “病得不轻吧?”

    “该死的胃,破了个大窟窿,吐了不少血,前天开的刀。乖乖,医生说切掉三分之二。”

    “这样也好,斩草除根彻底解决。不过,往后你可得特别注意饮食和休息,再也硬挺不得啦!怎么,你在住院,妙华大嫂没来陪你?厂里也不来个人照顾?”

    “刚进医院那会儿,妙华请过三天假,厂里也有个小青年帮着端水端尿。后来,刀也开了,胄也安稳了,我就让他们回去上班。对了,你爱人姜大夫对我挺关心的,每天都来看我两回。”

    “唔,这就好。大刘,这几天,我人在地区培训,心一直留在厂里,夜晚做梦都在新产品车间里打转转。不瞒你说,我天天盼你的报喜信,眼睛都盼直啦。我还以为你失信了呢!”

    “嗨,别提了。好不容易盼到新工艺投产,一下子又躺到病床上动弹不得,自已设计的新工艺,自己看不见它投产,你说,我好受得了!要不是医生硬拦着,我早就让人用担架抬上,也要去厂里看看!”

    “怎么样?产品拿出来没有?你知道吗?”

    “哎呀,我没开口问你,你倒来问我!刚进医院那三天,凤兰、小包、石洪、张达功、老魏师傅都来看过我,车间里的工人们一拨又一拨,轮番在病房里进进出出,都说这回工艺改革成功了,出来的砖坯漂亮极啦!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三号起到现在,厂里的人连个脚印也见不着,你说怪不怪?”

    “这倒真是怪事!”

    “这些家伙报喜不报忧。我考虑,是不是在成品养护工序上出了什么问题。小曾,我看这样,你扶我一把,咱俩一块坐公共汽车回厂去看看!”

    “不行!这怎么行!瞧你这副皮包骨头,刚刚动过大手术,身体虚弱得很,千万不能动。你给我好好地养着,我马上就回厂里去,明天一早再来看你,准给你报告真实消息。”

    “唉,好吧。你可别忘了给我带块成品砖来看看。”

    “行,我一定给你带来。”

    曾有为回厂心急,没有久待,走出病房,来到骨科门诊室,向妻子讨了钥匙,骑上那辆新“凤凰”,如飞般地往厂里驶去。

    情急急,意切切,曾有为骑车进了厂门,驶过厂部办公楼前的厂区大道也没停下来,径直奔向新产品车间。

    啊,这是怎么回事?往日里,正常生产时,人前往车间,百十米外那隆隆作响的钢铁交响乐便充耳可闻;可这会儿,那熟悉的厂房却静静地躺在初升的秋阳下无声无息。下意识地抬腕看看手表,已到七点半钟,莫非是上班改了钟点?

    啊,这是怎么回事?往日里,正常生产时,人一进车间,就置身在几十台机械同时运转发出的钢铁碰撞声里,目睹一百多位工人在各个岗位上做着不同的动作,那气氛紧张而忙碌、奋亢而活跃;可这会儿,秋阳灿灿,气候仍然那么燥热,一座座厂房内却是门闭窗关生气全无。在车间门口搁了自行车,推开值班室小门,门虚掩着,房里没有人。进入车间,习惯地从原料工段起始,顺着生产线慢步巡视,竟然不见一条人影晃动,蜿蜒几百米威武雄壮的钢铁长龙伏地而眠,整个车间寂静无声。来到半成品生产最末一道工序的成型工段,对着圆盘式压砖机仔细瞧瞧,竟然发现那应该磨檫得发亮的成型模孔内积了一层铁锈。莫非机器长龙已经停转多天?

    啊,这是怎么回事?往日里,正常生产时,人一走近成品工段,那从热电厂锅炉直达而至的蒸汽管道热气荡漾,饱和蒸汽流疾速喷射的咝咝声萦绕耳畔;可这会儿,管道冷冰冰汽流无踪影。莫非这新工艺压根儿未有成品产出?

    啊,这令人不安的寂静气氛,透露着反常,隐藏着变故,不啻如乌云遮掩了光明,雷暴扼杀了生机。这究竟是为什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使人惊疑,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当曾有为惴惴不安地站到蒸汽养护室门前时,那敞开的四间养护室内堆着的一摊摊渣石疙瘩映入眼帘。他,一切都明白了。

    惊疑转化为忧憾,猜测跃变成思索,眉头紧锁脸色严峻。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年轻厂长僵立着一动不动。

    不知僵立了多久,忽然,一个既热切又沉闷的喉音传进了他的耳朵:“曾厂长,是你!你回来啦!”

    曾有为回过头来,见是蒸汽养护班班长陆师傅站在自己的身旁——四十几岁的壮实汉子,让飞来的事故弄得手足无措,度过石洪主任厉声责骂那场虚惊之后,虽然上上下下倒也没人再找他麻烦,但整整一个星期以来,时时刻刻被愧疚和自责折磨着,整日价像个鬼魂似地经常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荡来荡去,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心里像是压着块沉重的铅块,脸色铁青,身子骨瘦了下来。

    曾有为有点吃惊地:“陆师傅,怎么,车间里就你一个人在?”

    “是啊,新工艺国庆节投产,开头两天干得好好的,鬼知道什么原因,一通上蒸汽,会变成这个样!一下子,全厂都乱了套,局里派来调查组,上上下下穷折腾,汤书记开大会宣布三条决定,眼睁睁看这机器停下来,车间的工人都停工办学习班啦!唉,都怨我,害了厂子,害了大伙,害了你曾厂长!我是我作的孽呀!”一滴滴珍贵的泪珠从男子汉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把个不明底细的年轻厂长也搞糊涂了。

    “唉呀,陆师傅,你别这样。我出差刚回来,情况还不了解。来,来,咱们到值班室坐下来,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

    车间值班室里,陆师傅尽己所知,将新工艺投产遭遇事故、惊动局领导的情况告诉厂长。随着陆师傅痛苦的叙说,曾有为那张圆盘脸上的一双浓眉渐渐耸起,眉心处出现的皱褶就如百流归川愈聚愈拢。

    曾有为跨下新“凤凰”,在办公楼外的车棚里锁了车,步上楼梯,见汤炳权和张达功坐在书记办公室里谈论着什么,就大步走了进去。

    “噢,小曾,你可回来啦!”同事小别,见面理应分外客气。汤炳权微笑着欠身打招呼。

    “厂长,快坐,快坐。”张达功不愧是党委秘书,连忙起身给厂长泡茶。

    曾有为心里沉甸甸的,少了平时的热情,在书记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对张达功打直地说:“达功,我有要事同老汤谈谈,请你先迥避一下。”

    “好,你们先谈。”张达功知趣地离开书记办公室。

    年轻厂长性情耿直,不善于强颜欢笑。来者不善气色可闻,党委书记早有思想准备。两人开始一场针锋相对的对话。

    “离厂整整十天,想家了吧?”

    “想!夜里做梦都盼着粉煤灰砖新工艺的投产喜报,可盼来的竟是如比局面!

    “这么说,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次倒坯事故会把局、厂两级头头脑脑们弄得手足无措,搞什么事故调查、停产整顿,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大乱。管理企业、指挥生产,哪有这样干法的!”

    小小厂长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就亮出了抗争的锋芒,真是下车伊始哇哇乱叫,班门弄斧幼稚可笑!精明练达的党委书记笑颜不改,只是不易觉察地向对方投去轻篾的一瞥,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强敌压境不为所动的姿态:“唔,小曾,我说你呀,见风就是雨,脑子太简单啦!就像不高明的棋手,面对棋势突变,未识全盘妄断结局。我看这样吧,咱们先别在事故处置上论是非,还是请你先读读这份局调查组的调查报告再说吧。”

    汤炳权不慌不忙地打开抽屉,翻出那份《关于粉煤灰砖工艺改革生产事故的调查报告》的抄件,递到曾有为面前。

    曾有为刚才听了陆师傅反映的情况,早已一腔激愤在胸,正想见识见识局领导的态度,便将那份材料接过来仔细阅读。然而,他只翻看了几页,不读尤罢,一读更加怒火中烧,把那厚厚的材料往桌上重重地一搁,无心再往下阅读:“哼,这种调查报告,完全是欺人之谈!什么‘急于求成’,一个国家投资百万的新产品,整整吃了八年亏本饭,谁能心安理得?不急能行?什么‘依靠少数人关起门来搞改革’,上有局党组批准和厂党委决议,下有强有力的技术攻关领导小组,这还不能代表群众?工艺设计是一门科学创造,不由少数掌握技能的专门家来搞,靠群众运动能搞得出来?什么‘贪大求洋浪费资金’,整个工艺方案处处精打细算,没有一件闲置的东西,区区三十二万元资金就改装出一条像样的新生产线,这能算大、算洋?我还嫌太小、太土了呢!”

    独特的出身经历,独特的人生教养,既陶冶了雄才大略又造就了耿直心肠。此刻,曾有为还不清楚坐在身边的这位书记正是工艺改革障碍的制造者,还把汤炳权看作同条战线上的战友。他只觉得胸间有一股愤慨之气突突地往外冒,迫着他直抒胸臆,如机枪连发般地表述自己的观点。

    汤炳权早料到曾有为会有一番慷慨激昂,而且句句在理很难辩驳。他只用那淡淡的微笑来掩盖幸灾乐祸的心理:“你对局领导的调查报告就抱着这样的态度?”

    这是什么问话?难道他是局调查组的双手拥护者?曾有为的脑际迅速闪过这个问号。他顾不了许多,把话直说到底:“我认为,局调查组的调查结论是捕风捉影指鹿为马;还有厂党委那三项决定更是不负责任大错特错!”

    ******,真把怒火朝自已身上烧来啦!汤炳权心里格登一跳,肚里腾地也冒起一股恨气。不过,他毕竟老于世故工于心计,仍然用那淡淡的微笑来掩盖着,不让它往外冒,表面上依旧那么平静:“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不在场,到头来又对别人的处理指手划脚,这祥做太容易啦!我倒希望你说说,厂党委的决定错在哪里?”

    “新生事物的诞生很少是一帆风顺的。工艺改革刚刚投产,出了意外事故,作为领导者,不去从科学规律、工艺原理上探讨原因寻求对策,而是借事故本身制造一堆政治帽子,拿来吓人,这意味着什么?发生这场事故后,对于群众中产生的一些争论和情绪,不去善意地做说服教育工作,而是抓住参加改革的普通职工的辫子,查责任搞惩罚,这又意味着什么?”年轻厂长真理在手义无反顾,索性慷慨陈辞痛快淋漓。

    “好嘛,有话就干脆说到底。厂党委的三项决定意味着什么呢?”年长书记肚有谋略胸有韬晦,来个迂迥曲折欲擒故纵。

    “砰!”有如容器加压气足过度,此刻的曾有为,胸腔里那股愤慨之气在不断膨胀,一下子突破修养性和忍耐力的极限,发生了爆炸。他勃然站起,猛地一掌捶在茶桌上:“意味着唯心主义形而上学,极左路线阴魂不散!”

    茶桌上的瓷杯跳了一跳,尚未喝过的浓茶溅了出来。初出茅芦的厂长毕竟年轻气盛,心地单纯如同一泓清水,容不得半点污泥浊渣,还缺乏对付复杂情势的锻炼,热情有余冷静不足。这是他进厂任职以来头一回在同事面前异常发脾气。

    碰到不顺心的事就冒火爆发,绒毛鸭子初下河还想掀大浪!这一瞬间,在党委书记眼里,年轻厂长的形象一下子扭曲了——平日里那张虽不惹人喜欢但又不无生气的圆盘睑变得眼歪鼻斜不值一看。汤炳权不愧是个久经政治沙场鏖战的宿将,眼光、修养、耐力、城府各方面都棋高一着,面临对手爆发性的强力攻击,他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眉宇间始终保持那种看似宽宏大量实际上深不可测的淡淡微笑。稍有区别的是,朝对手投去的目光里,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轻篾,此刻则加进了仇视的成分,但说话的语气却平静得出奇,连一点星火也觉不出来:“唔,哈哈哈哈!小曾,这值得发火么?此时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冷静。同志,是冷静!面对新工艺造成的严重事故,究竟是你的观点正确,还是局、厂两级党组织的意见对头,咱们姑且勿论。就像你刚才说的,以为自己做什么都对,别人做什么都错,制造一堆政治帽子拿来吓人,这意味着什么?就算局、厂两级领导和同事都没有你高明,可惜,那养护室里整整五万多块报废的砖头总是铁打的事实,你要是不从科学规律、工艺原理上拿出足够使人信服的根据,又怎么去反驳局调查组的调查结论呢?又怎么能否定厂党委的三项决定呢?我说的道理对不对,你仔细想想吧。”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汤炳权用平静语气说出来的句句话语,既似快刀利刃戳人心腑,又像金玉良言入情入理,更如一盆冷水兜头泼来,霎时浇灭曾有为胸间喷发的那股愤火,那张圆睑盘胀得通红,愣然僵立片刻,一屁股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啊,老汤,我,我刚才不该发火。原谅我的一时冲动吧!”

    “唔,这没什么。年纪轻轻,幼稚之处在所难免。咱们这个厂不大不小,几大堆摊子,几百号人马,当个厂长不容易呀!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宏图大志敢想敢作,你的热情和精神不能说不可贵;可你干事情别出心栽好高鹜远,在办事经验和个人修养方面还嫩得很,需要向老同志多多学习呀。”眼见对手在自己的摆弄下不堪一击,汤炳权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快意,于轻篾和仇视之外又生出几分怜悯,竟然也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句心里话,书记和厂长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何尝不希望你把新产品工艺改革搞成功呢?可咱们都得面对现实。局党组已经派人做了事故调查,大概还没最后审议,你有意见可以去局里找郑副书记谈谈。对厂党委的三项决定有异议,咱们可以重新研究嘛。不过,我还得提醒你,无论如何得摆正个人与组织的关系哟!”

    “谢谢你对我的忠告!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组织观念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一点请你放心。”年轻厂长不得不冷静下来,听取年长书记对自已的教诲。

    “小曾,我知道,你在这场新产品工艺改革上化了不少心血和精力,现在出了事故,心里肯定不好受。是不是先冷静冷静头脑,把问题想清楚,再开个党委会议研究善后处理。你看怎么样?”汤炳权几乎带着胜利的微笑,水到渠成地宣告了这场舌战的结束。

    “好吧,我先思考思考,到局里找领导谈谈,再跟你碰头吧。”曾有为神情颓丧地站起来,踱出了书记办公室。

    这是怎么回事?仅仅离开了十天,倒坯事故、生产停工、上级追查、群众担忧、人心惶乱,坏事都凑到了一块儿,真是祸从天降!寻找突破口,闯开改革路,组织人才网,改造旧工艺,眼看搞成一条新的生产线,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化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寄托了多少理想和期望,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化为乌有?就像一艘精心设计、精工制作的航船竣工下水,满望着它破浪竞发骋驰海洋,谁想到才离港口未上航程就遇上故障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它将要下沉!无论从感情上或是理智上,曾有为都不能接受,这项新产品工艺改革会同失败联接在一起。可这一切又是无情的现实摆在眼前,怎能不引起他的惊忧和震撼!

    这是怎么回事?新工艺生产线国庆节投的产,第三天发现事故,马上就惊动了局党组,第四天就派来调查组,如此匆忙如此神速!局党组这位郑副书记也真怪——工艺改革方案从提出到实施,没见过他一次关心和过问,如今出了点事故,为什么就亲自带头立马调查,如此重视这般果断——关局长、任总工程师出差在外,这位党组最高领导究竟要杷厂里的工艺改革置于何境?怎能不引起他的疑虑和担心!

    这又是怎么回事?汤炳权这位朝夕相处的同事更是个奇怪的人物,令人捉摸不透——工艺改革方案征求意见时,他摇头否定;方案通过时,他不置可否;新工艺实施阶段,他变成肯定支持;如今出了点事故,他又反过来严辞讨伐——这个人真是个出类拔萃的政治能人,待人接物超凡脱俗,骨子里明明是轻视你、反对你,咄咄锋芒处处可闻,可表面上又从来声色不露刚柔并济,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即便你冤枉吃了他的苦头,或者是明摆着他做错了什么,你也抓不住任何把柄去还击,让你满肚子怨忿无从发泄,只好自认倒霉。这个人也不愧是个高水平的领导干部,处理事情胸有成竹,面对变故不慌不乱,一切都表现得处之泰然。局里派人做出的调查报告虽然有悖情理,但厂党委做出的三项决定更像一把搁在工艺改革脖子上的砍刀,明知道他是为首的执刀者,乘人之危图谋不轨,可又有理有据步步紧逼,任凭你暴跳如雷义愤抗争也无补于事,到头来还得按他的指点去做。刚才,他那不亢不卑的淡淡微笑、那不愠不火的平静语气里边又藏着多么深厚的修养和能力,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出丑露憨稚嫩可笑。总之,这个人就像是一座奇特的挡路墙——高峻,厚实,无边无沿难以攀越;坚固,强韧,是塑料、是橡皮、或是什么神秘材料构成不得而知,反正碰上去就会弹回来,难于突破——他时时处处堵着你、围着你、拦着你,让你苦苦挣扎动弹不得。同这样一个人物合作共事,怎不叫人为难和苦恼!莫怪年轻有为的曾厂长,即便真理在手也奈何不了,只能化干戈为玉帛,气愤变成颓丧,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唉,汤书记才干超群能力高强,我同他差距太远,要是他能同我站在一起搞改革,那该多好!可惜,他处处同我站在对立面,真是天大的遗憾呀!”

    惊疑、气恼、失措、困惑,此时此刻,曾有为脑海里的思绪如一团乱麻。他步出书记办公室,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离开十天,熟悉的办公地变了样子,桌椅移动柜架凌乱,地板上尘土狼藉,桌子上茶杯林立,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客留下的残灰剩蒂,显然,这块地盘刚被什么人占据过,还来不及收拾。后来,他才知道,正是局调查组组长郑副书记进驻于此,充当了四天的临时办公地。他是个爱清洁的人,连忙打开窗门,洒水扫地刷桌擦椅,让自已的置身处很快恢复窗明几净的原样。

    时近中午,一年一度的“秋老虎”开始滥施yin威,火辣辣的毒日晒得大地热气腾腾,穿过门窗扑进屋内。燥热的天气和烦躁的心情双管齐下,使得他浑身不适,额上不断渗出密集的汗珠。想在桌后落坐,一屁股坐下去,那木头椅子热得烫人,触电般地重新站起来,打开电扇,来回踱步思考。可他始终安静不下来,使劲地用那厚实的手掌往脸上一抹,闭扇关门,出屋下楼。

    情绪沮丧,烦躁不安。曾有为离开办公楼,顶着毒日天,脚步沉沉,漫无目标地在厂区道路上徜徉。走着,走着,猛听一声汽车的尖叫,一辆满载砖头的卡车在他面前突然刹住,司机探出头来怒喝一声:“******,你是个聋子!”他意识到自已挡了道,歉意一笑,连忙让到路边,卡车开走了。刚才进厂时没注意,此刻偶尔抬头,瞥见不远处车库墙上贴着斗大字体的一条标语,十六个醒目的仿宋体刺入眼帘:

    “清查事故,吸取教训,端正路线,整顿企业!”

    曾有为的心弦陡地一震,霎那间,正义之气失而复得,胸腔里那股被压灭的愤火重又点燃起来,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屁话!极左路线阴魂不散!”

    圆脸盘上的浓眉情不自禁地向上耸动。他想:发掘人才,科学治厂,路线何错之有?他们要往哪条路线上整顿?

    厚唇皓齿下意识地咬得铁紧。他想:事故不一定同失败划等号,谁想砍杀我们创造的新工艺,没那么便当!

    不甘心,不服输,既然早巳认准目标,理想指明方向,就要搏击到底,不能中途退缩。可一场突发事故障碍如山,眼下又该怎么办?他驻足呆立紧张思虑。人逢绝处出灵机,这条标语的刺激,竟然启发了他的神思,很快从心目中那团乱麻里抽出一根线头,政坛对手汤炳权书记刚才对自己那句威吓性的训戒在耳畔轰鸣:“你要是不从科学规律、工艺原理上拿出足够使人信服的根据,又怎么去反驳局调查组的调查结论呢?又怎么能否定厂党委的三项决定呢?”对,就这么办!

    曙光一线透出光明。曾有为立时有了主见,迈开健壮的双腿,朝厂部化验室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