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三请孔明

第十九章 三请孔明

    第十九章“三请孔明”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到了。

    过端午,一般的人家,总会尝粽吃糕小宴喝酒,体现出过节的风味。可砖瓦工人刘忠才的家呢?入不敷出度日维艰,月初发下的工资所剩无几,只用几颗便宜的莴苣菜和几块豆腐干打发三餐,哪有丝毫的节日气氛!好在勤快的妻子刚轮到厂休,自己也轮到上夜班,一应家务无需插手,得以在那轮壳上锈的脚踏车上凌空绑上根钓鱼杆,挂上个竹篓子,“嘎吱嘎吱”地长驱七里路,到这灵山溪边来过他那渔翁生活。

    说起钓鱼来,在诗人和画家的笔下,往往同“修身养性”或“闲情逸致”联系在一起。可是,老百姓的钓鱼却大多不属此例,而有着别一番性味——有的人,是因为家无老小身无牵挂,工休之日闲得发闷,借此消磨时间;有的人,是因为家境拮据物价上扬,专凭一钩一线寻机搏运,巴望着收取猎物改善生活。刘忠才之寻趣于钓鱼,自然与诗人、画家笔下之意境无缘,他是完全属于后一种老百姓性味之列的。在他三十五年人生经历中,从来不曾有过坐到溪边消磨时间的闲功夫,他的钓趣是近两年的坎坷遭遇逼出来的。欲知他手里那根钓鱼杆的来历,还得从他那不同旁人的独特身世和命运说起。

    他,曾是六十年代初的高中学生,埋头念书品学皆优。可是,家境贫穷弟妹年幼,慈爱的母亲不幸病故后,靠老实无能的父亲当水果店店员那点微薄工薪不足以供全家人糊口,万般无奈之下,他这个长子只得中途辍学,以瘦弱的青少年之躯挑起扶助家庭的担子。他先是到处打临工,筛砂、挑石、运砖、扛包,什么样的粗活笨活都干过,出力冒汗挣钱养家;后来,进了黄泥打堆的砖瓦厂,埋头苦干克勤克俭,在厂尽工人之责,在家尽孝子之义,于平凡又艰苦的劳作中度日。然而,他既不同于那些因政治运动的清洗和贬谪沉落到工厂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脱不尽一副书生架子;他又不同于那些因考试落榜被分配来工厂工作的知识青年,免不掉一身萎靡之气;他是由独特命运驱使而主动走向工人队伍的贫民子弟,以劳动为天职,视艰苦为寻常,没有非份的奢望,没有屈就的憾叹,将“打工汉”吃苦耐劳的秉性与“读书人”富有才智的特长自然地融于一身,在生产上是个样样拿得起的壮工,在事业上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才,这就使他在这座文盲遍地、知识贫乏的工厂里独树一帜,颇得工友的敬仰和领导的器重。文革之前,厂里开始新建轮窑扩大生产规模,他被老厂长王勤和相中,经过短短三个月的专业培训,便成为一个集工艺师和质捡员重职于一身的技术骨干,执旗掌舵一手创办了化验室,为古传式秦砖汉瓦全凭原煤的“外燃法生产”向坯掺煤渣的“内燃法生产”转化,使砖瓦老产品的成品生产工序节约了大量能源和成本,其智慧和才干获得全厂上下一致的好评。可是,展现在他面前的生活道路并没因此而铺上芳香宜人的鲜花,相反,却长满了缠身戳心的荆棘。

    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风暴,强烈地冲击他的纯洁心灵,无情地淹没他对未来科技创业理想的憧憬和追求,使他连连遭受沉重的挫折。他有激情有文化,自然要参与政治运动;他讲理智讲良心,便免不掉逆潮流而动。于是乎,不幸的命运就老是旋绕着他无法规避。文革初期,他曾率先带头造反,批判当权派管理企业的封建主义和保守落后思想;但其后,在原厂工会主席汤炳权幕后支使下成立了另外一派造反组织,掀起一阵“打倒走资派王勤和”的造反风暴,出于对革命老干部的敬仰和对培养他的老厂长的感恩,他挺身而出为王勤和辩护,一下子成了厂里的“保王派头头”。不久,他在解放军支左军代表旗帜鲜明的指斥下,于两派内战中败下阵来,反而颈上被挂起“铁杆保皇派”的黑牌,跟在“走资派”王厂长后边被游街批斗,让以石洪和张达功为首的“革命左派”欺辱了几个月,被“造反指挥部”强制“卸甲归田”去当制瓦cao作工。一九七0年,粉煤灰砖新产品建成投入试生产,由于缺乏工艺技术人才,连续折腾好几个月没能产出一块像样的砖来,“红色新政权”的头把手汤炳权想借助他一臂之力,把他调回化验室,让他担负工艺测试和产品捡验工作。他满怀热枕,一方面刻苦钻研新兴的硅酸盐工艺理论和技术资料,一方面精心分析各种原料及混合坯料的化学成分,不断进行调试工艺配方的科研实验。然而,实验之初,在尚未掌握工艺cao作规律的情况下,只不过因增添了两台新设备,产出了外观合格的试产品,头头们喜出望外,为了炫耀“红色新政权”的“革命新成就”,不顾试产品内在质量尚未过关的严重弊病,就敲锣打鼓大事铺张,向市革委会报喜请功;但他却出于反对弄虚作假的办事原则,于受命参加接待省厅领导来厂视察时,在介绍生产工艺情况的场合说了“产品不合格”的实话,使头头们出了洋相。汤炳权为此勃然生怒,策动造反派群众召开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将他按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同红色政权唱反调”的罪名,重新将他逐出化验室,去制瓦车间当cao作工。一九七五年,老厂长王勤和“解放”复职,竭力保举他再回化验室。他怀着虔诚的热情,既当工人又搞科研,以极大的精力攻读建材科学方面的几本巨著,针对新产品车间管理混乱、工艺不合理的现状,向厂领导提出一整套“改革工艺程序,培训cao作工人,加强工艺捡测,建立cao作规程”的建议书。他万万想不到,这套凝结着自己劳动心血的科学创议,又因为同汤炳权那套“政治挂帅、群众路线、人海战术、大干苦干”的领导方略背道而驰,被汤书记在厂党委会议上甩出“否定政治路线、宣扬技术挂帅”一句话所全盘否定,还累及支持他搞工艺改革的老厂长出面捡讨,替他担责任。义愤萦怀按捺不住,他以“反潮流战士”名义贴了几张批判汤炳权“压制工人合理化建议、扼杀群众社会主义积极性”的大字报,又一回得罪了实力派当权人物。到了一九七六年“四人邦”被粉碎之后,他便莫名其妙地成了“揭批查重点对象”,被挂上“邦派骨干”的赫然罪名挨批受斗。他怒不可遏,在被隔离审查期间拒不认罪,反而据理****申诉;汤炳权虽然整不出他“邦派骨干”的证据材料,却将他换个“受邦派影响犯政治错误”的结论,解除隔离审查,仍被逐出化验室,调到干活最辛苦的成品车间当出窑工,并把他从全国工矿企业首次调整工资的名单上除名,落得个悲惨的境地。

    再悍的鸭子经不住三刀杀,再硬的汉子经不住三回欺。从此以后,刘忠才这个富有才智敢作敢为的壮年人,似乎完全变了模样。他整日价浓眉紧锁沉默寡言,脸上看不见笑容,额上爬上了皱纹,神情沮丧气色黯然,上班时闷头干活,下班后帮理家务,拒绝社会活动,不问国家大事,同谁也不搭句话,任谁也扳不开他的嘴唇。事业上的挫折、生活上的重负、精神上的创伤,无形中扭曲了他的心灵,只把一线理想之念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所驾驭的这艘生命之舟,总是逆风而行,饱受颠波时常搁浅,难以靠上理想之岸,真乃“何日能盼顺风,送我船行坦途”也!也就在这时候,这个从来只知道埋头做工和沉醉书海而不注目生活中尚有闲暇的壮汉子,在他那个能干贤淑的妻子的敦促和感化下看破世局,远离心望忍痛弃学,向住在同院的一位退休老工人讨教,简单制作了一副竹杆钓具,每当工间业佘,只要老婆在屋,就徘徊于江河池塘之畔,一来借此解闷平息受伤的心灵,二来企望钩上丰收得个野味代菜的省钱门路。

    此刻,刘忠才已经骑着脚踏车来到灵山溪下游一段平静宽阔的溪滩,选择了一处绿草茵茵的溪岸,将破车支在一旁,解下钓杆,松开钓线,挂好饵料,傍着溪水坐下来。

    江南的初夏,气候宜人景色明丽。灵山溪两岸,山绿水绿田野绿,到处是一片绿色,绿得鲜活、绿得可爱、绿得爽心、绿得悦目。然而,在刘忠才眼里,这宜人的气候和明丽的风光却变成另外一种色彩——山、水、田野虽然是绿的,但绿得朦胧、绿得浑沌、绿得憋闷,并不爽心并不悦目。

    这是为什么呢?这又得从他近日来异样的心情说起。

    五天前那个下午,他正在瓦窑里当班cao作,忽然小组长来通知,新上任的厂长找他有事,他感到好生奇怪。自从第三回被罚下窑做工后,他内心痛忿之极,深感人情淡薄世事颠倒,对厂里的一切再也不闻不问。含冤负屈两年中间,从未有一个厂部的干部呼过他的名,找他谈过话,他对此施以蔑视习以为常,尤其对厂部那些头头们更抱着深深的反感,既便走在路上偶遇相逄,也是昂首擦肩形同陌路。因此,虽闻新任的厂长找他也毫不客气,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拖到工间休息时,他才磨磨蹭蹭去见曾厂长,见了面也没给个好脸色。忽听得曾厂长提起要他重返化验室的话头,他大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在脑子里拉响警铃,铁青着脸孔,用敌意的口昀断然回绝,并索性不告而别,给人家一把碰头灰。当日下班回家,惊惑之余只是这样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又要来抓抓生产、管管化验室了。咱们这种厂,要什么科学技术?几十年落后的秦砖汉瓦,没有化验室,几百号职工不照样吃饭过日子,还来找我干吗?你新厂长了解我这个人吗?我十多年的苦头还没吃够吗?你就是抬上八人大轿来请,也没门!”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不到,前天上午,他出来钓了半天鱼,见收获甚微,心灰意冷起来,提早收杆回家。当他推着脚踏车抄近路绕屋后进院子时,猛听得妻子在房间里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感到好奇,悄悄趋近小窗口一探,见是曾厂长坐在房里。他惊异地思忖:“这家伙竟摸到家里来啦!打的什么鬼主意?”一气之下,他轻步推车进院,在廊沿外支好车子,卸下钓鱼杆和竹篓子随手一放,连个照面也不打,转过身子溜出门去,干脆来个避而不见,给人家吃闭门羹。他转出宅院,在鹿鸣街上新开的一家售书亭窗口翻看报纸杂志,消磨了好一会儿才归家,曾厂长早巳离开了。他问妻子曾厂长到家来谈些什么?不期然,妙华把曾厂长大大夸奖一番:“别看曾厂长年纪轻轻,肚里有墨水,戴着官帽待人厚道,谈天说事合情合理,不像汤书记那些头头,有权有势,好摆个阎王、判官的臭架子!”还将丈夫不进家门的行为数落了一顿。从妻子的反映听来,曾厂长倒也没提动员他重回化验室的话题,他就放心地坐下来吃饭。料不到,吃完饭,妙华才记起曾厂长临走时给他留下个条子。他踱到房里,拿起写字桌上那张纸头,不看则巳一看惊人,他的心头竟似突遇台风侵袭的海洋,剧烈跳荡翻腾出一片巨浪。他平时虽不爱好文艺,难得翻一翻文史方面的书刊,自然未曾拜读过明代于谦写的古诗《咏石灰》,但中学时代练就的语文知识,却足以使他能够理解这首诗的含意,用心默诵几遍便背熟了。透过字条察人意,他猛然醒悟到,这位年轾的新任厂长水平不同凡晌,竟然会亲临寒舍借诗言志,歌道颂德攻人以心;看来,对方不仅熟知自己的经历表现,而且明察自己的思想脉搏,故用此种高明的手法向自己传递信息,做动员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拿曾厂长抄录的古诗同自己写在墙上的“警世明言”相对照,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境界豁然对峙,高低优劣相去何止万里之遥!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霎时袭上心头,令他浑身不安。可是,十佘年来遭受到三起三落的痛苦经历,生活中几次三番降临的“好心不得好报”的严酷教训,早已使他的心身如同掉进冰窟窿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冷了个彻骨,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好动感情;并且,思维的逻辑又逼迫他把厂长和书记联到了一起,“前车之辙,后车之鉴”的顽固想法犹似千斤重闸阻遏着创业思想的发挥。不过,曾厂长的来访赠诗毕竟像一块巨石投进他那强自压抑的心海,搅动了他那被命运的寒潮挤压在心灵深处的理想潜流,一时波涌浪迭,安静不下来。正在他呆呆地坐在房里,手里捏着纸条心绪繁乱之时,妙华进房一看大感奇怪,问他那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写了四句诗,称赞石灰的性格——不怕榔头敲,不怕烈火烧,就是用水化成粉,也是清清白白的。”妙华不解深意,笑道:“嘿,曾厂长真是个怪人,写这玩艺儿干吗?谁不知道石灰是黑石头用火烧白的!”他苦笑说:“你呀,你不懂!人家的意思是叫我别怕打击,动员我出来挑重担。”妙华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什么?别又是像老厂长那样到你身上打鬼主意,要叫你出山当化验师傅吧?”说着,一把夺过丈夫手里那张纸条,动手就想撕。他起身惊呼:“妙华,别……别撕,这纸条我有用!”妙华铁青着脸,咬着牙边骂边撕:“屁个用!好他个曾厂长,我以为他做人好,关心老百姓,来看看咱,原来是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他愁你这个大师傅没吃够亏,他愁咱家没受够苦!哼,这回呀,别说他嘴上没毛的新厂长,就是大恩大德的老厂长寻上门来,咱也不卖账!”他阻拦不及,痛苦地叹了一声,妙华撕碎纸条,一肚子怒气尚未平息,瞪起眼睛给他下了道禁令:“书呆子,你叹什么气?你给我好好地当个cao作工,咱凭力气挣饭吃,图个太平日子,什么科学呀技术呀,别去称那个英雄。姓曾的要是再找上冂来,咱横下一条心,别理他!”妻子骂骂咧咧,他痛苦无言。曾有为抄赠的《咏石灰》虽然碎骨粉身了,但这首熠熠闪光的古诗却深印在他脑子里,如天使翱翔日夜盘缠,搅得他神思恍惚寝食难安。

    刘忠才心情郁郁地坐在灵山溪边垂钓。

    春末夏初,江南多雨水。前几天,降过一场“端午水”,暴雨倾盆山洪倾泻,混浊的洪流夹着泥沙,裹挟着上游养息的各色群鱼奔驰而下,雨后放晴洪水告退,灵山溪逐渐恢复平静,鱼儿们也开始逆水而上寻归故里,因此,正是钓鱼的“黄金时代”。不是么?就在刘忠才垂钓处,溪水两边人影绰绰钓杆成排,许多钓者都钩下丰收,唏嘘喧哗笑声连连。可是,唯独刘忠才手里这根钓杆,却是死气沉沉一无所获。其实,并非瞎眼的游鱼们故意躲避他,而是因为他自个儿心中有事神思迷蒙,久久静不下心来,有好几回,水面上那串浮标悄悄地下沉,他却视而不见,及至有了感觉,挥杆提线,钩上铒食早被鱼儿吞吃一空。他就在此种烦闷又气恼的心境下,硬着头皮继续钓下去。

    “刘师傅,你真早呀!”

    骤然间,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招呼声从近旁传入刘忠才的耳朵。他吃了一惊,循声转过脸去,发现在他隔身之地,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位新渔翁,那招呼声很像是从这位插足者嘴里发出来的。可此人一身绿军装,头上扣着顶宽边草帽,鼻梁上架着副普通的墨镜,正在专心孜孜地注目水面,从侧面望去看不清脸孔,一时也辨不清何许人。

    “你是谁?凑什么热闹!”

    “刘师傅,别急,你瞧我这钩上,又有啦!”新来的渔翁轻轻嘘了一句,蓦地一抖手腕,细细的尼龙线向上疾速地划了半个弧圈,但见那钩上果有一条半斤多重的鲤鱼活蹦乱跳,片片鳞甲在朝阳下闪光耀彩煞是好看。

    在附近几位渔翁的赞叹声中,那新来的伙伴稳稳地从钓钩上卸下猎获物,并没带专用的竹篓子,只将它塞进一个塑料制的网袋了事。做完这一套动咋,此人脱去草帽摘掉墨镜,向刘忠才转过来一张生气勃勃的圆脸盘:“刘师傅,你好哇!”

    “唔,是曾厂长!你也会钓鱼?”刘忠才又吃一惊,怔怔地望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年轻厂长。

    “人类是万物之灵,不仅能够创造财富,而且可以创造丰富多彩的生活乐趣。我钓鱼,技术不高运气不错。你瞧,坐下来刚过一刻钟,鱼就上钩啦!哈哈!”曾有为似乎沉浸在鱼儿上钩的喜悦之中,不过,倒不像一般初涉者那样手舞足踏,只是用风趣的语言聊表兴致而已。

    刘忠才虽然钩下欠收,但并不羡慕同行的丰获。他的钓鱼本与智者名流的闲情逸致格格不入,加之心情不好,对曾有为那富有情趣的言语心存反感,向他投去不屑地一瞥,冷冷地讽刺道:“堂堂厂长,不忙公事,倒有闲功夫来钓鱼!”

    谁知,曾有为非但不生气,反倒皱起眉头叹了一声:“唉!真是一家不知一家苦,我这个厂长可不好当呀!想在企业管理上搞一番改革、干一番事业、打个翻身仗,可惜手下缺少能征善战的精兵良将;想跟技术上大名鼎鼎的大师傅拜个徒弟、交个朋友,人家又摆起架子不肯赏脸。”

    刘忠才一听,怒气横生,脸往下一沉:“人嘴两张皮。这年头,当官的在老百姓面前唱唱高调,还不容易!”

    “不!这年头,不比‘四人邦’横行那时候,靠唱高调混日子可吃不开啦!”曾有为不亢不卑,语气十分诚恳:“在志士仁人面前,我只有肺腑之言,哪敢信口雌黄!”

    刘忠才却不以为然,说话仍然硬梆梆的:“曾厂长,既然碰上了,说话不必兜圈子。我是个钻窑洞、捧砖头、出大汗、挣饭吃的大老粗,你何苦两次三番来寻访!别打错算盘白费心血啦!”

    曾有为意诚语稳,眼里闪出敬慕之光:“能屈能伸是大丈夫,能粗能细是真本领。刘师傅,别看我进厂才三个多月,我眼光可看得准——你钻窑洞、捧砖头的痛苦经历,是历史对你的误会;你是一块被风沙埋没的金子,你是一颗被鸟云遮掩的星星!”

    “厂长大人,廉价的吹捧不值分文,你对我并不了解!”刘忠才心头一震,只觉得心灵深处的创伤让人触了一指头,颤痛得厉害。他冷眼相对目光如冰:“跟你说清楚吧:坐在你面前的,一不是金子,二不是星星,不过是条不听话的牛——只知道驾车犁田,不愿意让别人骑在身上散步!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曾有为也心头一震,对眼前这位赤勇刚强的汉子愈加钦佩。他满怀热枕目光如炬:“刘师傅,你说得好!只知道驾车犁田,不愿意悠闲散步,搞四化建设最需要这样的牛!我同你一起当这样的牛!”

    “不!厂长大人,我还得再跟你说一遍:坐在你面前的,是这样一条牛——它有力气,能拉千斤重车,能耕万亩土地,不怕苦不怕累,只要一把饱肚的青草就心满意足;可是,它埋头奋斗了十几年,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换来的是满身的鞭痕和严重的伤痛,如今,它已经筋疲力尽,上不了大路、进不了大田啦。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此刻的刘忠才,出言沉重语气凛然,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一切,蓦地站起身来,一下子收起钓鱼杆,拎起空空的竹篓子,撇下曾有为,头也不回地逆灵山溪水迈步而行。

    又是个始料不及!又来个热脸孔贴人家凉屁股!

    曾有为呆呆地愣在那里。世上少有这样无情无礼之人!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心遭受伤害,一时怨愤爆发,朝着刘忠才的背影忿忿地吼了一声:“怪家伙!傲得像头野牛!离了你,砖瓦厂照样干四化!”

    只过了一会儿,曾有为自气自息,收起钓杆扔在一旁,闷闷地坐在那儿。生过一阵气,稍作平静,回头想想,他霍然悔悟起来,觉得自我羞愧——古时三国,那个诸葛亮有多傲气呀!可刘玄德为求辅国雄才,三顾茅芦不离不弃,宁愿屈身伺候侧旁,等着对方睡醒以求一见;然而,自己呢?名曰“慕才访贤”,碰了几颗钉子就沉不住气,这算什么“远见卓识”呀!——这样一想,什么怨气也飞去爪哇国了。他细细咀嚼着刘忠才临离开前扔下的那番怨痛之言“有力气拉千斤重车,耕万亩土地,不怕苦不怕累,只要一把饱肚的青草就心满意足”,豁然省悟,这是何等可贵的爱国之心,这是多么高尚的报国之志!“满身的鞭痕”需要耐心的疗治,“严重的伤痛”需要亲切的慰抚,这不正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职责和义不容辞的使命么!

    曾有为重新振作起来,收好钓杆,拾起网袋,循着刘忠才的足迹,逆灵山溪水慢慢走去。

    刘忠才肚里压着一腔心事,有意避开曾有为,调换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垂钓消磨时间。说句实话,他对曾有为的频频来访虽然出乎意外心存芥蒂,累以横眉冷对拒之门外;但对方窑边示意,陋室赠诗,今番又亲临溪畔相晤,拳拳之心却令他怀生感激。他从心底实感到,这位新任的年轻厂长决非庸俗虚伪之辈,待人接物没有官架子,没有装腔作势,而是言谈忠恳、举止朴实、胸有才志、气度不凡,一言一行让人觉得可亲可近。妻子妙华曾经对此人的据实夸奖,在他前后两回的短暂接触中已得到证实。从这位青年干部的身上,他似乎又见识到当年曾经无私地信任和培养过自己的王老厂长那种忠于职守、讲求实效,待人诚恳、任人唯贤的可贵作风,这使他感到温暖和慰藉。按理说,自身区区一个普通工人,才智浅薄能力有限,决无清高自傲的资本,反而冷脸对热肠,怠慢一厂之长,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善意,真是焖心自问愧疚难当;但是,凡人不解圣人道,面对过去十佘年来因才致祸累遭挫折的坎坷命运,目睹厂里风云变幻是非颠倒的严峻现实,他又不得不怨恨满腹顾虑重重。他刻骨铭心——文革至今十佘年,厂里以汤炳权为首的领导班子呼风唤雨玩弄权术,排斥异己压抑人才,一直掌握着工厂的命脉,不用说自己一介匹夫为求真理惨遭打击,即便像王勤和老厂长那样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也累受迫窖被逼离厂,难道凭你年纪轻轻的曾厂长,能有降龙伏虎妙手回春之力吗?——连日来,这个巨大的问号始终萦绕于脑际难以释除,迫使他身负心灵创伤,不得不用冷漠的拒绝来严防重蹈覆辙。此刻,他心情复杂思绪纷繁,以至于麻木地握着那根钓杆,任凭那串浮标在水面上飘移浮沉,一无反应

    怪事!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身绿军装、头上扣着顶宽边草帽、鼻梁上架着副墨镜的渔翁,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刘忠才身边的溪岸上,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招呼声又灌进他的耳朵:“刘师傅,你生我的气啦?”

    还需继续用冷脸对热肠么?无论于人情、于礼貌、于道德都说不过去。于是,在这两位奇怪的渔翁之间,一场开诚布公的唇舌交锋开始了。

    “唉,曾厂长,你呀,何苦缠住我不放?”

    “知音难逢,友情为贵。我知道你刘师傅的为人,重事业、求真理、讲感惰,咱们俩情义相投。既然命运之神把我俩放在一起,就该实心相对无话不谈!”

    “跟你说过了,我是个钻窑洞、捧砖头、出大汗、挣饭吃的大老粗!”

    “不。你曾经独当一面掌管化验室,改造粘土砖焙烧方法,钻研粉煤灰砖生产规律,提出新产品工艺改革建议,贡献巨大有目共睹。你是个懂技术、懂科学的人才,是个挑得起工厂大梁的人才!”

    “跟你说过了,我是一条牛!一条不听话的牛!”

    “你也说过,你有力气拉千斤重车,犁万亩土地!”

    “跟你说过了,我辛辛苦苦十多年,换来的是满身的鞭痕和严重的伤痛!”

    “这话不假,但不仅仅你一个人经历过。我们这代人,刚巧碰上十年文革大****的非常时期,很多人都经历过命运的坎坷、生活的挫折、心灵的痛苦。”

    “你说的不对!同是这代人,有的削尖脑袋作威作福,有的趋炎附势青云直上,有的尖嘴利舌招摇过市,还有的腹中空空稳当权贵……。只有像我这种直肠直肚苦求真理的人,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你说的没错!虚伪势利之徒所以威风凛凛,忠诚正直之士所以反遭冷落,这是****、‘四人邦’反革命政治横行造成的恶果。颠倒的政治必然产生颠倒的历史,我们这代人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所以,我跟你说过了,如今,我已经筋疲力尽,上不了大路、进不了大田啦!”

    “不。正像你贴在墙上那几句‘警世明言’一样,你这是违心之言!”

    “违心之言?”

    “一个有骨气、有良心的人,即使置身逆境和苦难之中,人生的理想也不会泯灭!”

    “这……”

    “刘师傅,如今‘四害’已除,国泰民安,实现你创业理想的时候来临了!”

    “我佩服你敏锐的眼光!但是,你的乐观,骗不了我这颗受伤的心!‘四害’已除,国泰民安,我们的国家好起来了,这也许是事实;可已经颠倒的政治,要想重新颠倒过来,谈何容易?别的单位我不敢说,咱们这个厂,事实又是怎样呢?反‘四人邦’的口号叫得那么响,五花八门的政治高调唱得那么动听,可连王老厂长那样的好干部都被逼离开了,汤炳权和他手下那邦人稳坐权位,没有人敢说真话,没有人敢办正事,他们在我头上压了顶不明不白的政治帽子,排斥打击易如翻掌。靠你一个人,能治得好这副烂摊子吗?”

    “是啊,靠我一个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治不好这副烂摊子。可我们上有党中央的正确领导、有上级局领导的明确支持,下有真心实意拥护党的职工群众,我们还可以发掘一批共同战斗的创业人才。”

    “好你个曾厂长,你的志向很宏大,你的目标很正确!可现实是残酷的。这家厂子,我生活了整整十五年,苦头吃得够多了,教训也够严重了。厂里的事,我比你了解,别那么异想天开啦!”

    “刘师傅,难道你真的如此悲观失望?”

    “好啦,该说的话都说透啦。你当你的厂长,我当我的出窑工,咱们朋友交往,在工作和生活上井水不犯河水,混下去就是了!”

    “不!刘师傅,砖瓦厂不是世外桃源,党的阳光温暖着祖国的每个角落,破烂的摊子要改造,挡道的石头要搬开,错误的事情要改正。现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上访提交的申诉书,已经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市建材局局长亲自审阅批示,局党组落实政策办公室已经调查核实你在文革时期的表现,厂党委强加在你身上的错误结论已经推翻,即将从档案记录中全部删除,厂劳资科强行扣压你两年多来的工资差额将如数退还给你!”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

    “共产党人最讲求‘认真’二字。用不了多久,局办公室同志就会下达文件找你谈话,有关你这段历史的全部档案会同你本人见面,厂党委会在职工大会上为你宣读平反结论消除负面影响,套在你身上的精神枷锁不久就可以彻底解脱。”

    一根钓鱼杆忽然从壮年渔翁麻木的手指间轻轻滑落在溪岸上。

    天大的喜事从天而降。刘忠才神情激动地站起来,猛地跨到曾有为身旁,饱经风霜干枯无光的黄黑脸膛上,两股泪泉纵情流淌。他蹲下身子,用那双粗糙有力的巨掌紧紧握住曾有为空着的左手,突发的情感波涛使得他喉头颤抖,说话也变得不太顺畅了:“曾厂长!你……,感谢你雪中送炭,共产党又一次拯救了我!在那些委屈痛苦的日子里,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盼着有一天,能够伸直腰杆讲真理,放开手脚干事业,没想到这么快就……,就盼到了!我……,唉,我不该把自已关在黑屋子里看天,光见阴影不见阳光。你……,原谅我这个错背包袱的人吧!”

    面对这位赤勇刚硬的烈性汉子流出的珍稀眼泪和那久旱逄甘霖的激动表情,曾有为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丢掉自己那根钓鱼杆,伸过右手,紧紧抚抱住对方那双久经劳苦磨练、能够创造奇迹的巨掌,欣喜万分地说:“刘师傅,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党的儿子,即使母亲失手错打过我们,我们也不会责怪母亲!革除十年****留下的社会灾难,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奋斗啊!”

    “我说过,我这条牛,只要有一把饱肚的青草就心满意足。从今往后,上大路拉千斤重车,进大田犁万亩土地,我刘忠才决不落后!”

    “说得好!党中央三中全会开过了,新的时期开始了,我们党的头脑清醒了,报国之门会向一切志士仁人敞开。有咱们这两条牛在前头闯,就会带动许许多多条能拉车犁田的牛,朝着现代化工业建设的方向前进,咱们砖瓦厂的落后面貌一定会改变!”

    “好你个曾厂长,目光远大,年轻有为呀!”

    “哎,我的刘师傅,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廉价的吹捧不值分文嘛!我年纪轻,各方面都缺乏工作经验,要挑好厂长这副重担,得靠大家帮忙才行。往后,你别称我厂长,就叫我小曾,咱们交个知心朋友;确切地说,咱们做个同甘苦共命运的战友吧!”

    “高山流水识知音。往后,你也别称我师傅,就叫我大刘吧。只是,三十五年岁月虚度,只望后半生多为厂里出点力,如果需要我回化验室,我同意!”

    “好哇,大刘,咱俩这就说定了!按我的打算,不单要让你重建化验室,把这个重要机构整顿出个样子,还有更重要的担子让你挑。”说到这里,曾有为停顿一下,目光炯炯地抽回双手,从绿军装口袋里掏出张折迭整齐的厚白纸页,翻开页面递给对方:“瞧瞧,这是什么?”

    刘忠才接过纸页,仔细一看,原来是若干年前,他在化验室钻研粉煤灰砖工艺规律,经过几十次分析、实验、测试、捡验,总结出来的一套质量控制规程,只是由于厂领导拒绝采纳,只能粘贴在墙上孤芳自赏。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这张凝结着一腔心血、被外行人当成废物的破纸头,竟被曾有为视若珍宝,揭下来细心裱糊,几块早己发黄变质的碎片被严丝合缝地粘附在一张厚实的绘图纸上,那一串无比珍贵的数据依然清晰可见。

    见到这失落多年的辛劳果实完璧归赵,刘忠才一时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咸五味一齐涌上心头。他双手颤抖眼圈发红地表达心声:“小曾,你……你慧眼识珠啊!我……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曾有为容光焕发,和盘托出自己的宏图大愿:“不是你感谢我,而是我们整个工厂都该感谢你!是你用非凡的智慧和艰辛的劳动给咱们厂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咱们新产品车间的翻身仗,咱们整个企业管理上的整顿改革,就从这张小纸头上开始!咱们要用科学治厂的思想,干点货真价实的名堂出来,用事实去教育那些思想僵化的保守派和权迷心窍的反对派。大刘,你耐心等待些日子,等厂党委开过会,新产品攻关小组一成立,你这个台柱子就顶天立地干起来!”

    “好吧。”刘忠才振奋之佘,又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句:“可惜,时间太晚了,要是八年前就让我干,这个车间的产量、质量和经济效益早上去喽!”

    曾有为开怀地一笑:“哀叹过去不如放眼未来。大刘,干脆,咱们都不钓鱼,坐下来聊聊吧!”

    同心映天穹。两位曾经唇枪舌箭针锋相对的对话者,终于在思想上和心灵上走到了一起,转变成一对既诚实又浪漫的知音之交,话语完全放松下来了。

    “行呀。反正是白白过去了半天,篓中空空,回去让老婆骂个痛快就是了。”

    “怕什么!有我的运气在,两条半斤多重的鲤鱼,你拎回去过节。”

    “不,不,总共两条鱼,那是你的劳动果实,我不能要!”

    “怎么,嫌少吗?那我再钓。”

    “不,不,算了,什么过节不过节的,随它去,咱们还是聊聊天。”

    “实话告诉你吧,钓鱼这玩艺儿,我实在是个外行。八年前在农村插队时钓过一阵子,那是闲着没事干,闹着玩的,很少见到上钩的鱼。我这根钓杆,还是跟人家借的,不过是在你面前装个样子……”

    “好你个小曾!醉翁之意不在酒,像个克格勃,盯住目标不放嘛!

    “唔,哈哈哈哈。”两个对话者一齐畅怀大笑起来。

    城北绿野生机勃勃,灵山溪水波光潋滟。如此风光,在刘忠才眼里,原来像被蒙上一层浑沌黯淡的死色,此刻,却变得流光溢彩爽心悦目;这般景致,在曾有为目中,本来就色彩缤纷诗意盎然,此刻,就显得更加绚丽多姿令人心醉了。

    一个年轻厂长,一个壮年技工,由于各自地位、处境、思想、情绪的差异,互相之间曾经隔着一道鸿沟,刚才还像一对南辕北辙话不投机的陌路人;此刻,却因为命运、经历、性格、气质的相近,很快消除隔阂填平鸿沟,变成一对意气相投相见恨晚的知己朋友了。他们双双丢下钓鱼杆,在溪边滩地上坐下来互倾肺腑互吐衷肠,从古代到当今、从外国到中国、从十年****到乾坤扭转、从身世命运到人生理想、从党心民心所向到祖国灿烂前途、从本厂落后面貌到企业翻身宏图……,天南地北无话不谈。

    太阳渐渐移到头顶,不知不觉时近中午。灵山溪两岸成群结队的渔翁们,机运有优有劣,收获有丰有欠,除去几个醉心钓趣、带着干粮泡日子的人,大多数都纷纷走散,回家吃中饭去了。曾有为抬腕一瞧,表上的时针已走近十二点,吃饭时间早到了。一个是家里老婆等着过节美食,一个是室中妻母等着团聚会餐,两朋友同时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相视而笑。

    玉石易得,知音难觅。曾、刘二汉都有意邀请对方去自己家中作客,推来撵去,一时争执不下。亏得刘忠才急中生智,搬出“前情未补妻子怨恨”这张礼仪王牌,迫着曾有为甘冒老母失望、爱妻埋怨的风险,骑上崭新的“凤凰”车,跟在破旧老爷车后边,一路风驰,回到鹿鸣路十三弄公寓房院里。

    酒rou非为真情物,粗茶淡饭分外香。刘家贫穷,节至端午,仍只办了几样粗菜,全依靠客人钓获的两尾鲤鱼才勉强撑住门面;但主客两个却是举杯畅饮,吃得津津有味。唯一煞风景的是刘家那位贤内助吴妙华,一反前番热心热肠招呼贵客的姿态,虽然没有异常的发作,但笑脸佯装勉强应付,心情的不满和神色的冷淡让客人甚感意外。

    旁人难解心底谜。心直性朴的吴妙华大嫂呀,被丈夫长时期从天而降的逆境冷却了胸腑,真怕眼前这位几次三番寻上门来的曾厂长再把丈夫拉去出头露脸挑重担、招灾惹祸吃苦头!为着此理,她怨气泼老公,弄得刚从阴暗幽谷走到光明旷野里来的刘忠才大感恼火,碍于贵客临门的常礼,好不容易才把一腔怒气压在肚里不敢发作;也为着此理,她冷脸待客人,使得为“三顾茅芦出成效”而心情愉悦的曾有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亦碍于真情晤友的常礼,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装笑脸,挨过这美中不足的尴尬氛围。

    酒足饭饱,两位初交即成知己的朋友,还是怀揣真诚礼义,排拒对吴妙华突发失常伤人之举的怨尤,一个笑脸对妻,一个笑声称嫂,终于结束这场神奇的“溪畔结友缘”,互相挥手告别。

    事后,刘忠才与吴妙华夫妻俩红着脸吵了场嘴。

    事后,刘忠才如鸟归林似虎归山,一变以往愁云满腹怨气满胸的心态,重振雄才大略,搏弈人生大运,在市属砖瓦厂企业改革、生产飞跃的战场上纵横驰骋大显神威;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旦变换身心驰入战场,他的“老毛病”又会重犯,而且犯得更凶——一头心事扑在工厂里和事业上,顾不得身体,顾不得休息,顾不得妻儿,顾不得家务,心甘情愿地潜进了既崇高又艰难的科研之海。

    再事后,刘忠才还以他独有的痴心憨态,搅起一场从未尝试过的家庭风波,演出了一场富有情趣的家庭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