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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春日迟迟

    第三十二章:春日迟迟

    晋朝以孝为先,父仇私报,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泾县县令江播听到桓温要来杀他的风声,惊惧之下竟然一病不起,等桓温与谢安来到泾县时,江播竟已病逝。

    这不知道是江播的运气还是桓温的运气,被朝廷恕为无罪的江播在桓温看来未免也死得太简单了。

    江播有三子,闻桓温已至泾县,已在府邸周围命家仆严防死守,不过江播的丧事总是要办的,桓温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谢安先去接手之前桓彝代他研究的宣纸工房,之前有传说蔡伦弟子孔丹用青檀树研究出了质地绝妙的纸来,也就是宣纸的前身。不过眼下谢安却知道这传说终究是传说,制造宣纸的工序繁杂,光材料不止青檀一样。

    泾县的青檀树很是普遍,也只有这里的青檀树才是最适宜制宣纸的材料,他骑马逛遍小城,虽经历过桓彝与韩晃一月围战,但小城里的树木没被毁坏,不像现在的建康,河堤光秃秃地只剩下烧焦枯萎的柳树。

    青檀树生得很高亦很繁盛,谢安在一株树下看到游侠打扮的桓温,雨刚歇过,天青云散,戴着斗笠的灰衣青年光看矫健的身形就很养眼,也很惹眼,别提紫眸与面上七星痣了。

    谢安笑道:“桓大侠,你这样还不如跟我一样大大方方亮出身份去吊丧。”

    桓温故作冷漠道:“你这当军师的就好好闭嘴看着吧。”

    谢安依旧笑眯眯道:“我是白痴才离开建康来这里管你死活,万一你不慎失手,总得有人帮你想退路吧?”

    “少说晦气话。”桓温望天,“你忘了落星楼是怎么毁掉的么?”

    “可那时有我姐夫暗中帮忙啊。”

    桓温自知斗嘴斗不过他,干脆自己闭嘴不言。

    待到江家发丧,桓温这般打扮地进了江府吊丧,却见谢安早已抵达,正与江播长子江彪说些什么,旁边还站着个陌生的男人,有意无意听到了几句,桓温才知道谢安这次不是单纯陪他来,而是为了安插自己人当泾县县令,趁此县令名士聚集之时,将这信任的泾县县令介绍给诸人。

    不用说,又是琅琊王氏的人了。桓温心中冷哼一声,小狐狸。

    谢安名声自不用说,如今镀王导学生这层金,凡是有眼力见的人都会敬他三分,苏峻之乱后,他的名声更盛,多少人巴巴等他及冠、中正选官出仕,不然平日里谢家三郎老在太学院里待着,平常人想巴结或仰慕都无门去寻。

    所以此刻江府虽是披麻戴孝,挽歌大唱,但死去的人终究是死人,眼下有谢安这个大活人在此,全场聚焦,谁还管你悲不悲切。

    苏峻之乱刚收余波,只要淮南寿春收回,这马上就一出诸臣争权的好戏,谢安如今奉王导之命前来,也算是趁着空缺提前埋下自己的人,再往后就是王导陶侃庾亮这些人的交锋了,轮不到小辈插手。

    再说桓温这边,他远远望着江播的棺椁,不由想到那夜接到父亲尸首时情景,无法手刃仇人,那么就父债子偿罢。

    江彪自然是知道谢安与桓温的关系,虽表面好言待着谢安,却一直注视着四周。

    江彪未曾见过桓温的样貌,画像也未必画得真切,只听人言桓温一双紫眸、面有七星北斗痣,是天福之相。

    江府吊丧的客人实在太多,不过那一袭灰袍佩刀的青年实在惹眼,几乎是在进了府后没有掩饰地揭下了斗笠,盯着灵堂。

    江彪慌了,正想要退下,就见谢安笑吟吟抓住他的手臂道:“江兄,怎地不带介绍令弟相识?”

    ……这下不用猜也知道谢安也是冲着他江家要寻仇的,谢安看似文弱,没想手劲颇大,江彪几欲挣脱,却发觉根本挣不开。

    眼看桓温转身,一步步朝他走来,江彪吓得双腿发抖,没想桓温根本没看他一眼,就径自离开了。

    谢安这才放开他的手道:“江兄怎么心跳骤快起来了?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江彪言语含糊地敷衍过去,见桓温远去的背影,才慌慌张张往灵堂前走,因为他们兄弟的剑就藏在棺椁附近,他眼下想去拿着剑,不然总有些不安心。

    没想他刚进入灵堂,刚拿出剑,就觉得身后帷纱轻荡,再一恍神,就觉得胸口剧痛,殷血染红孝衣。

    桓温在他耳边轻轻道:“欢迎随时来报仇。”

    做了鬼亦可以来,黄泉府门开之日,我桓温自会等着你们魂归,遇人杀人,遇鬼斩鬼。

    自这一刀始,整个江府陷入混乱之中,谢安让新任泾县县令去安抚客人,自己则帮着桓温看着形势,但桓温出手,几乎不用费他脑筋,当真是干脆利落。

    江彪命中要害,死得干脆。

    江府众家仆和江彪两个弟弟看着桓温手中那滴着血的刀,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让父亲伏法,给桓家一个说法也免得今日惹来这个煞神……

    不,是两个。

    另一个当然是谢安,那云淡风轻的少年负手望着眼下乱局,宛如站在修罗场里的世外之人,比满面杀气的桓温更让人心寒。

    江二郎咬牙跑到谢安身边,质问道:“三郎名扬江左竟见死不救?岂非不仁不义?”

    “那又如何?我为何要救你等?当初桓伯父至死守城,你等不但袖手旁观,反而与叛臣勾结,不但失了城还杀了他,现在还在我面前谈什么仁义?”谢安冷笑,“既然你我都无仁义,那么讲孝与仇,桓温为父报仇,是天道,我嘛,没出手就是我最后的温柔,不然你现在就被我杀了。”

    江二郎不敢信看着温文尔雅的谢安,眼中充满绝望。

    “此事就让那些不按律法办事的人看看,既然你不敢定罪,那我也敢报仇,让你们选,到底是要律法还是要命!”谢安毫不留情都嘲讽道,随手折下树枝指着他,“为何你觉得我会心软?因为当我踏入泾县城门看到那堵破败、血色干涸的城墙时,就知道,你们有多可恶。”

    谢安不再看他,返身离去,只听得身后桓温刀风肆起,无比悦耳。

    桓温报了仇,江氏三子皆命丧刀下,且不说无人敢议论是非,只称道桓温侠士之风,至孝之子,名声更盛。苦了为他善后的谢安,江家连着要办几桩丧事都由新任泾县县令cao办,幕后之人自然就是谢安了。

    桓温杀人报仇后躲在泾县客舍里晕天黑地喝醉睡了几夜,待到谢安将泾县之事处理妥当,两人再度见面时,桓温情绪已恢复如常,甚至想手痒去赌几局,但又怕谢安啰嗦,生生忍住了。

    谢安见他整个人爽朗一新,不由调侃道:“这几****可出名了,为父报仇这戏码,真是精彩,可惜那时没有下雨,不然更添几分凄美。”

    桓温哼哼几声,忽然想到什么,不由道:“你说,我们眼下正好趁着不在建康,能不能去北上看看你阿兄他们……”

    谢安笑道:“哟,马上就不想当桓大侠,想当桓大将军了啊?”

    桓温撇了撇嘴,“别说你不想去,听说这次占了寿春的人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什么氐人,这一听就是巾帼不让须眉啊,真想见识见识。”

    谢安道:“原是惦记着女人,若被长公主知晓,只怕你没命踏入建康城门。”

    “胡扯,我只是好奇,跟长公主有何关系……再说如今阿爹过世,我又无官职品阶,跟她更是天壤之别了。”桓温难得结巴,听得谢安想笑,之前追问再三,桓温才道出他与长公主生情的缘由,果真是欢喜冤家,这互相见面就斗嘴,不都是在乎对方的苗头么?

    这世间姻缘天定,这两人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今生,只怕都要做一对夫妻了。

    “你娶了公主不就有官职了么?相信我,经此一役,庾太后已看上你做他的女婿了,而且现在他庾氏缺人,庾亮如今身负重罪,正做鹌鹑状,不好安插人手,你这般智勇双全的人送上门,又与长公主两情相悦,还没了桓伯父这个靠山,可谓是一清二白,庾亮自会欣然接受。”

    桓温听着谢安的话,简直觉得他在异想天开。

    谢安最后郑重道:“记得你这不叫攀高枝,而是人尽其用,桓伯父慧眼识人,知道你将来寻到合适的时机与位置自会万丈光芒,之前不让你出仕也是有这个考虑。”

    谢安口中所言,仿佛世间美好的事自父亲逝去后,一一补偿给了他桓温,美好而又虚幻。

    春日迟迟,直到他们踏上归程时,这满目的山峦原野才铺满青色,仿佛是在一点点将战争的痕迹抹去。

    桓温一回到建康,事事皆被谢安言中,见庾亮见太后见司马衍,最后见到满面喜悦的长公主,婚事就在草长莺飞时定下,绿水飘萍,榴花悄然露出骨朵儿,空气弥漫着幽幽荷香。

    好事连连的桓温一连数日都忙来走去,再见到谢安时,竟觉得是恍如隔世,因为他看到谢安正载着一车车树苗往城里走。

    桓温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谢安道:“种柳树啊,要一起来吗?”

    至于谢安为何要种树,桓温一问就明白了,都是因为王熙之。

    原本这城建种植的事不关谢安的事,但王熙之每每出门溜达都为河堤旁那一排被火灼的柳树而难过,谢安干脆就让沈氏商会从外地拉了几车树苗来。

    还发动了王谢两家大小一起来种树。

    “建康是我家,绿化靠大家。”

    这是谢安随口胡诌的口号,但名人就是名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被爱慕他的那些少女奉为流行语,当谢安带着世家子弟们一起在河边植树遭到了大量的人围观。

    原本高高在上、玄谈清雅的世家子弟如今纷纷跟着谢安卷袖子挖坑种树,这般场景可谓是前无古人,成了一番别致的风景,为人津津乐道。

    王熙之也亲手种了一株树,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但眼下大家都是脏兮兮的,谁也不准笑谁。

    桓温出力也多,反正他力气多得没处使,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故意种了很多株在谢安面前得瑟,作为总监工的谢安,一一帮他们补漏善后。

    麻烦的事,最终还得谢安来做,这是王导的原话。

    被烧毁的官舍也开始缓慢重建的工程,只是前方还在打仗,后方的资金还得省着点。

    郗鉴带着大军去收复淮南寿春也过了半月,这回带去的兵马足有四万,都是刚热过身打仗的,眼下气劲正足。郗鉴是江左第一名将,谢尚又是绝好的先锋军,再加上褚裒的参军谋划,简直完美。

    三人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收复了淮南失地,最终兵临寿春城下。

    石虎没有增兵,亦没有亲自洗刷曾经败给郗鉴的耻辱,完全放手让苻央和石闵去应付,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石虎此举不可不谓大胆。

    只因在石虎看来,这是练兵的好时候,亦是试探,而且石赵的北方亦有他的眼中钉——鲜卑段氏与鲜卑慕容碍事。

    而且现在还不是石赵全面攻打的东晋之时,他们的都城尚在襄国,石虎想要迁都邺城,往南再挪一挪。

    因为他要出征那必然要大军南下,小打小闹地占几座城僵持,或是只派可怜兮兮的几万兵马探路,并不是他的作风。

    之前东海海寇的做法是石勒所为,而石虎不屑阴损,一切都喜直来直往,简单粗暴。

    石虎的心思,也是苻央在揣摩的,如今作为守城之人,她淡然应之,打听到晋朝先锋将军竟然是陈郡谢氏的郎君,还拉着来书痴王猛来看热闹。

    王猛卷不释手,被苻央连拉带哄地偷摸上了城头,顺着苻央的手指远远望去,只觉城下那人看不清面目的将军身形甚为潇洒,又听苻央道:“你心心念的谢家三郎他堂兄,听闻是江左出名的美男子,这比女子还美的男子,比绝色舞伎宋袆还美的郎君……”

    王猛见她一副愈说愈双目发光花痴的样子,没好气道:“那又不是谢安。”

    苻央带着诱惑的声音道:“抓了他哥哥,那么就能见到谢小安了吧?”

    王猛终于忍不住揪住了这女子的耳朵,“……白痴吗,寿春城中多少兵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读的兵书恐怕还没我多,看你天天说自己是玄道天才,想来骑马上阵一定是弱如孩童,现在不逃,还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