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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马下江南

    第一章:白马下江南

    辽东,苍山覆雪,鹰隼飞了不久羽翼上就沾了一层薄雪,俯瞰地面,山林变得渺小,而雪中行走的少年更是渺小。

    鲜卑慕容氏冬猎还未结束,在营帐中待着闷烦的五王子慕容霸偷了匹小马想要猎一头白狼,却没想原本停了几日的雪连下了一天一夜,他迷失了回家的路。

    八岁的慕容霸本以为自己要就此死在雪原里,没想四哥慕容恪及时救起了冻晕在雪地里的他。

    雪地上马蹄的印子很快就被覆盖,满目皆是白茫茫一片,若没有鹰隼的指引,慕容恪也寻不到他。

    十三岁的慕容恪半蹲着为弟弟系好围裘,少年睫毛上沾染着细碎的雪霜,小孩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地问:“四哥,我们会死吗?”

    “阿六敦,不要害怕。”

    慕容恪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灌入了碎雪冰渣,他一路追踪五弟而来,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只尾随的狼,只是杀了一只狼身后还会跟着更多的狼。

    幸而慕容恪长得很快,仅仅十三岁就有大人的身高,力气虽有所欠缺,但他已笃定自己竭尽全力能够再杀一头熊。

    “幸好熊冬天不会出门,不然还能砍熊掌回去炖着吃。”慕容恪捡些轻松的话给慕容霸听,放松他的紧张情绪。

    慕容恪去寻阿六敦时没告知族人,毕竟这偷出门狩猎还被困迷路是丢脸的事,他可不想阿六敦丢人。

    “喝。”

    慕容恪又宰了一只靠他们很近的狼,趁着狼血还温热,将流着血的伤口送到了阿六敦的嘴边。

    慕容霸摇摇头,“我们一人一半。不然就一起死。”

    “阿六敦乖。”慕容恪微笑。

    他们被狼群盯上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只是这些都是杂毛灰狼,慕容霸心心念着白狼尾巴,加上有四哥在身边,倒不畏自己要被狼吃掉的事。

    夜晚无星。无法用星辰定位方向,回程已被大雪封了山路,慕容恪干  ,脆迂回而行,往年他们在草原上留下过很多记号,石块对垒的记号小塔里还会放着火石,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回两人在雪原循着记号流浪了足足五天,在隐约雪雾中看到了一座山,两人驻足,慕容恪问道:“阿六敦。你看到龙了吗?”

    “黑白两条。”慕容霸揉了揉眼睛,惊喜万分,“这么长……是龙吧?”

    “这是我们的秘密。”慕容恪揉了揉他的头,“等南晋朝廷封了父亲做王后,你就告诉他这里有龙,龙是吉兆,他一定会很高兴,便会更喜欢你。”

    慕容霸垂下头道:“因为世子哥哥不喜欢我。所以四哥才让我说这个秘密吗?可父亲已经够喜欢我了,我希望父亲能更喜欢四哥。”

    慕容恪无声微笑。目光温柔坦然,“阿六敦,我们有那么多个兄弟,能成为王的只有一人,四哥只愿成为为王开道的先锋,父亲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少年慕容恪坚毅温润。他握着刀站在了慕容霸身前,这样的背影让慕容霸想到了护雏的雄鹰,他为自己任性贪玩犯下错而追悔莫及。

    幸而遇到龙是吉兆,那身后紧追不舍的狼群在靠近龙山时也不敢靠近。

    就在他们往龙山走的过程中,追踪已久的狼群欲要进行总攻。慕容恪以拿出拼死护弟的心意,就在绝望之时,没想黑白龙像是化作了一黑一马的骏马,马蹄踏在雪原上,震得冰河碎裂,头狼于山崖上仰颈长啸,狼群徐徐褪去,剩下两匹马儿从雪雾后踏蹄而来。

    而且马背上似有一人。

    慕容氏兄弟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长梦,无论是黑龙还是白龙都是幻影,其实原本就只是有两匹马。

    黑马马背上坐着一麻衣男子,他似也不怕冷,连夹袄都没有穿,邋遢潇洒似乞丐游侠,而马儿们鬃毛不似野马那样奔放,反而修建得很整齐。

    “这马儿好生健壮。”慕容恪擦去了冻裂唇而流出的血,冲那人微笑。

    麻衣男子也笑道:“放养山中多年,性子变得有些野了。”

    慕容恪谦恭道:“在下慕容恪,还未曾请教仙人姓名。”

    麻襦爽朗一笑,“哪是什么仙人,不过你这小子居然看过玄道之书。”

    慕容恪读书涉猎颇广,听闻晋人多修仙者,不畏饥饿寒冷,这人看着就像是那种修仙者。

    “这马儿好生漂亮。”慕容恪又看了一眼黑马,眼里满是欢喜。

    “叫我麻襦就好。”麻襦替白马扫去背上的雪,颇为怜爱道:“白马已有主人,之前那小孩驾驭不了他,如今它倒是迫不及待要去找小主人了。”

    慕容恪因母亲高氏不受父亲喜爱而被忽略,自幼也没得过什么好东西,所以养成一副无欲无求的心性,但见这黑马,心里生出异常强烈的渴求。

    “黑马,想要吗?”麻襦冲着慕容恪似笑非笑道,那眼神像是在估量慕容恪的价值是不是配得上自己的马。

    慕容恪没答话,生怕唐突了人,麻襦的马儿识路,带着他们找到了出路,还在半道遇到前来寻找他们的族人,其父慕容皝见最喜爱的阿六敦亮出一段白狼尾,当即高兴得抱着他转了数圈,倒是忘了罚他的事。

    慕容恪一向被忽视,悄然离开,麻襦作为上宾住在王帐,条件比慕容恪住得还好,他偷看过黑马几次,被麻襦撞见,十分爽朗地将黑马送给了他。

    慕容恪得黑马的事被慕容霸知道了,慕容霸把父亲往昔的赏赐一股脑抱到麻襦跟前,霸气道:“先生,你这马儿如何卖?”

    麻襦没看那些金灿华贵的赏赐一眼,悠然道:“马识主人,它不喜欢你这小孩,你就算强要了它去。它便会绝食,迟早是要忧郁而死的。不过这黑马无主,可赠你五哥,可这白马,是有主人的。”

    慕容霸咋舌,“这白马的主人是何人?有五哥那般高大英勇么?五哥能杀那么多狼。那人可以么?”

    “算起年纪来,那人倒要比你五哥大一岁,不过他不会杀狼,也不知现在骑术有没有学好,若是你五哥惯使的弯刀,”麻襦脑海里浮现出那瘦弱小郎君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他的胳膊还没你五哥一半粗,应该是单手提不起的。”

    慕容霸顿时来了兴趣。“听你这般说,那人是晋人?只有晋人少年才这般孱弱,不过若被这白马认作主人,就必定有过人之处。”

    麻襦赞赏看了慕容霸一眼,“你这小孩眼界倒是不一般。”

    慕容霸被父亲夸多了,对这等夸奖不以为然,催促道:“请先生细说。”

    “那小子是世家子弟。”麻襦刚开口了,慕容霸就道。“我知道,听闻世家子弟端庄礼仪。只是身娇体弱,力气还不如我们鲜卑式的女子大,遇到战事只会跑,从中原洛阳跑到了南方。”

    麻襦用吃剩的羊骨敲了敲小孩的头,“你们蛮人有蛮人的勇猛,晋人亦有晋人的风骨。论一个人,不单看他的身体力量强大,亦要看他的精神力量,就如你四哥,他身壮高大。最重要是他内心温柔,宽容不争,一心为慕容氏,这般人才方是你慕容氏未来的砥柱。你要学你五哥。”

    慕容霸见麻襦夸自己兄长,忙得点头,又问:“何谓风骨?”

    “晋人自建安三曹七子起,他们所写的文章和思想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南晋,俊爽刚健是文风,亦是文人气质,从而影响了一代代晋人士子。”麻襦见慕容霸听得一头雾水,眼冒金星,直白道,“你就当世间有白马白狼,你们慕容氏是白狼,那么晋人是白马,各有所长。”

    慕容霸点头又问:“那白马的主人是一个世家子弟,那他叫什么名字?”

    “晋人陈郡谢氏谢安,自四岁起诗书画风靡江东,十岁那年自石季龙手中逃生,射瞎石赵神箭手一只眼,如今被石赵举国通缉。他瘦弱,以往连马儿都骑不好,听闻去年刚升墨魂榜上第五品,医术师承葛洪仙翁之妻,曾为晋天子伴读,如今是大隐于市,在太学院独自修补书籍近四年。”

    麻襦边说边见慕容霸小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不由笑道,“他与你们是另一个世界之人,世家子弟,是蜜罐里养大的小郎君,但却不可轻视他。”

    “从石季龙手上逃生?人屠手上?”慕容霸瞪大眼睛,摩拳擦掌道,“石季龙对我鲜卑虎视眈眈,但父亲和兄长们都说他杀人如麻,战场遇上未有十成把握当避之,若要与他交手,就要抱必死之心。这小郎君真真了不起。”

    两人正谈着南方水乡里少年谢安的故事,慕容恪已骑着黑马绕着营帐跑了数圈,黑马毛色身材均是上上品,连慕容皝看到都忍不住叫住他,只觉得马背上那原本自己并不待见的第四子,忽地变得英气勃发,有大人的模样了。

    麻襦见冬雪还未褪去,又闻南晋朝廷的封王使臣会在开春时到来,干脆安心待在大棘城。

    慕容恪未曾想到自己的命运因一匹黑马而改变,这个冬季里父亲慕容皝常召他问些经学的问题,慕容皝本身就是通晓经学之人,对占星术数更是兴趣勃然,慕容恪往年所学都对了父亲的胃口,加之性情温和又英武果决,慕容皝十分欣赏他,遂许诺开春后将带他在军中cao练。

    辽东漫长的冬天里,慕容恪和慕容霸从麻襦口中知晓不少南方朝廷的事,慕容鲜卑奉晋朝为正统,不与周边羯人宇文鲜卑等等胡部为伍,终于在咸和四年慕容皝被晋成帝司马衍封为镇军大将军、平州刺史、大单于、辽东公,持节、都督、承制封拜一如逝去的慕容廆。

    慕容鲜卑,从慕容廆于西晋永嘉元年自称鲜卑大单于到东晋太兴三年受封辽东公,直到去年病逝,其子慕容皝承其位,继续封南晋朝廷为正统。

    北有鲜卑慕容,南有晋朝,一时成夹攻中原羯胡之势。

    开春慕容皝受封后,麻襦跟着南晋使臣离开了大棘城,而鲜卑段氏在慕容皝继位辽东公后,内乱频频,鲜卑段氏联合慕容皝的兄长慕容翰带兵在辽东一带侵袭,刚刚入了军队的慕容恪作为先锋跟着父亲亲征辽东,当然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黑马留在辽东,而麻襦带着白马下了江南。

    那一年,慕容鲜卑氏的将星慕容恪随父初战告捷,黑马身溅无数贼人鲜血,而作为白马的主人,谢安还在建康暖春细雨里做他的闲散小郎君。

    太学院的藏书室被他挂上了名为“蓬莱阁”的名字。只因东汉起皇室著述和藏书所在东观就被成为“道家蓬莱山”,取蓬莱仙山之意。

    蓬莱阁里读蓬莱典籍,时日如电飞逝,这蓬莱阁的藏书愈来愈多,光靠人手抄或用雕版实在太浪费,他干脆就让人用胶泥做了方寸大小的胶泥活字,这七百年后毕昇的活字印刷算是在江左小范围流行起来。

    不过只凭着“活字印刷”这四个字实行发明推广,还需多多改进。

    这一日照常是平静的开始,贵如油的春雨下了一夜,从蓬莱藏书阁醒来时,谢安撑伞归家,因为王熙之这阵子去了会稽乡下看望父亲,昨夜收到飞鸽传书,今日就会到建康。

    两人数月未见,谢安骑马在朱雀桥等了半天,干脆又往南骑行数里,来到长干里一带,终于在满是乌篷船的江岸见到那个有拖延症的少女。

    王熙之罩着一件银灰色的斗篷,露出绯色的裙裾,木屐上的白袜也湿了,也不知是乱踏了多少水坑。

    两人的伞是一对的,伞面都是被谢安绘了红鲤,若是两伞并在一起就幅鲤游墨荷潭图。

    王氏的家仆十分显眼将牛车停在路中央,阿乙正将一副钓鱼竿往王熙之那边送。

    “钓鱼?”谢安在岸边勒停了马,在马背上问道。

    王熙之仰脸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是,我看到河里有几只小老鼠。”

    王熙之伸竿捅了捅冒着小小气泡的流水,当然是一无所获,谢安想大约是近日雨水多把老鼠窝给冲了吧,这王熙之出门少,一出门就到处感到新奇,连老鼠也不怕。

    寻鼠无果,王熙之见雨已停,干脆收伞对谢安道:“你带我回家吧,牛车慢悠悠的。”

    谢安早就如此想,所以才没下马,将伞扔给阿乙,让她坐在自己身后,一骑踩着水花远去,只是这刚到了朱雀桥,就见司马衍的亲卫正等在哪儿,一见到他就道:“总算寻到三郎了,北方慕容氏使臣说五王子慕容霸有礼物要送给三郎,这会儿大家都在台城等着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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