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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王熙之的半日冒险

    第五十七章:王熙之的半日冒险

    王熙之这一日起得很早,她已经有几日没见到谢安了,也不知这人最近在忙些什么,阿甲阿乙也不见人,往昔都是不曾出现过的事。

    她莫名不安,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洗漱完毕时,天才蒙蒙亮,眺望远山倒有些许朝阳染林,而建康城仍是一派灰蓝的天色,风中带着些许凉意,她披着件鼠灰色的外袍,往王导的书房而去。

    因为王导也信佛教的缘故,她在书架里翻到了本,这是佛教徒用于超度亡灵的的咒语,就这么跟偶人似的跪坐着将一个上午抄了过去,府中这会儿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再加上王导书房若无允许都不能进入,所以连朝饭也没人叫她吃。

    王熙之捧瘪瘪暗叫的肚子,一走出书房时,就被如瀑布倾斜落满长廊的阳光给弄懵了,阳光似变成了血色,铺天盖地将她灼烧,最后视线彻底变暗。

    午时了,王熙之歪着头站在日头下许久,才决定回去,因为似乎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回到小院,门前已跪了一地的下人,曹夫人少不得又将她“慈爱”地训了一顿,让她下次记得带仆从,免得徒增家人担心。

    她自知理亏,又加上饿得发晕,如不倒翁般摇摇晃晃地卖着乖,最后还是她的大白跑来解围,嘎嘎叫着飞扑到她怀里。

    她勉强抱着肥得能抵两天储备粮的大白回去,把曹氏带来的吃食全吃了净。最后站在镜前捧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猪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日过得极没有实在感,她心里空落落的,将剩下的抄了第五十张纸,天也擦黑,大半天,除了偶尔飞过的鸟,大白,曹氏。家里就没人别的人了,连谢安也不来找她。

    最大的收获反而是那看不懂的梵文越写越好看了。

    “去找阿狸吧?告诉他我又学会了写梵文,好不好?”王熙之边跟大白商量,边在它的脖子上套上一个银制项圈。这是谢安托人做的,说是大白跑得太快,你以后出门可牵着它走,每日饭后在秦淮河旁遛一圈鹅,就不会长小肚子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其实除了脸,身子还是瘦的,阿狸说,这叫婴儿肥,可爱得紧。

    先换身轻便的衣裳,然后将五十张往生咒装在谢安送的小挎包里,然后牵着大白从后门溜出去了。

    可刚一出后门,就看到谢家似乎闹开了锅,平日没人的后门此刻正站在一脸气得想要揍人的谢真石,蒜子躲得阿娘远远的。垂头丧气,几位姨娘正劝着谢真石,还试图去夺她手里的剑。

    这一闹,吓得王熙之跟兔子似的缩了回去。

    王述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正给谢安求饶,“褚夫人莫气,三郎虽然一夜未归,但现在住在东城,安全得很。”

    “如今还瞒着二叔,若被他知道,阿狸这小子定要被家法处置。不过二叔要罚之前,我也要揍他一顿。东城?撷芷阁是什么肮脏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人都来跟我告状了,说我家阿狸被你带着去了伎馆。如今一夜未归,你太原王氏的名声不要也罢,我家可从未出过这等浪荡子弟!”

    “别同我说什么士人风流,来日就算他及冠了,这种地方我也不许他去!”

    王述一句话没插上嘴,眼见平时只会淡淡微笑和蔼得体的谢真石展露护犊之心。这可怒火可不是一般人可承担的。

    王述并不知道谢安夜探总王府,大清早他只见谢安面若白纸,一身湿漉漉地回了撷芷阁,阁中无论是什么花魁红牌都忙着给他煮姜汤和药草浴,他是见谢安脸色恢复些许才敢回来看谢家情况的,这挨骂的活,他自认比旁人做得更好,不过这谢真石比他娘子更让人畏惧,因为她都取了出阁前压在床底的剑来,这是要人命的架势啊!

    这陈郡谢氏可真了不得。王述暗暗感叹。

    吵闹完毕,王述头大如斗地离开,只怕要过好久他见到谢真石才不会肝颤。

    ……

    在旁偷听半天的王熙之一直捂着大白的嘴,听了他们的对话倒是将谢安不来找她的原因弄明白了,只是这撷芷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谢家阿姐不让阿狸去呢?

    “大白,我不想去找阿狸了,他有好玩的地方都不带我去呢。”王熙之一本正经地对着大白鹅道,“我决定了,今日我要一个人去出去玩,哦,带着大白一起玩,好不好?”

    然而被她捂住嘴快要厥过去的鹅哪有去与不去的权力呢?

    这世家小娘子单独出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王熙之越来越兴奋,等谢家人散了后,她偷摸着走出了巷子,然后拽着大白往巷子的另一个出口飞奔,半条乌衣巷都回响着少女脚踝的银铃清脆撞响,阳光落在她绯色裙摆,那光色比墙角落了一地的榴花还要明艳。

    平日坐牛车不觉得累,她少出闺门,还未到朱雀桥,人就累得气喘吁吁,连带着原本灼目的烈日都变得稀薄,暮色降临得极快,凉风将她颈上的汗吹干,乌发吹散,倒是清爽了几分。

    她也不怕夜晚有危险,只觉得渐渐在河边亮起来的烛火别有一番烟火人家逸趣,站在柳堤上,望着渐渐沉浸在夜色里建康城,以及那看似guntang的金色河流变成了浑浊的墨色,她竟然有些看痴了。

    桥北桥南两世界,她看到桥南的河岸边有人在开始放游盛着短烛和油灯的花灯,火焰在河中浮浮沉沉,

    翻涌的墨色河流上浮着花灯向远方而去,她摸了摸挎包里的五十张往生咒,掐指一算,然后拍了拍脑门,“今日是七月十三,我还以为是十四呢。”

    不过既然出来,那就把往生咒烧掉吧。

    王熙之等着天黑,等着各士族回来的牛车都走没了,才偷摸着上了朱雀浮航,一路走到桥南河岸。桥头挂着风灯,不过过几个时辰就会熄灭,她趁着有光,拿出一张往生咒来折花灯。

    大白总算得到了解放。落河游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见王熙之将一朵并不好看的花灯放在河面……

    嘎!大白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不好看,因为我手笨嘛”!

    嘎嘎!大白想,这根本不叫花嘛,好好写的字也糟蹋了。

    “我知道啦!”王熙之干脆把一叠纸都取了出来。扑哧扑哧地爬回朱雀桥,然后双手合十道:“敦伯,您的头挂在桥上那日龙伯说不准我们去看,也不准收回来安葬,因为若是这样做了,我们家就会倒霉,现在祠堂还不敢立您的灵位……可若真的有魂魄从黄泉归来,那您回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们,一定很孤独吧?”

    “我每年七月十四都会抄很多书帖给你烧过去,因为往日都是在家偷偷烧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记错日子,不过早一天也无妨吧?”

    她絮叨完毕,然后凝神,将玄力灌注于十指间,不知是哪来的阴风将朱雀桥头的风灯摇晃猛烈起来,然后她十指一松,数十张藤纸如扬羽碎散向四周吹散。

    有鬼啊!妖风!

    刚巧有人驭车过桥,车夫见头顶皆是如雪絮的纸片,顿时吓得猛力扬鞭。想把这青牛变成快马使唤,哪知青牛不给面子,哞哞叫起来,停着不动了。

    纸片被风吹着还在半空漫漫荡着。王熙之扬起小脸,呆呆地看着,然后那些纸片不知为何凭空自自燃起来,同时一滴汗珠自她额头滑落颊边。

    车夫见纸片烧起来更是叫得厉害,弄得在车里休憩的主人也烦躁不安,“鬼叫什么!”

    “真的见鬼了啊大人!”车夫哭丧着脸道。“也不知是不是大将军的鬼魂回来了!常人都道,这朱雀桥挂过大将军的头颅,他总有一日会带着千万阴兵回来索命的!”

    大将军指的就是王敦,自从王敦死后,东晋还未曾有一人拥有他那么大的军权,连郗鉴都没有,所以即使他已经死了六年,这大将军的威名还是他。

    “混账!郗鉴将军刚在三桥篱门进城,这大将军若是敢带阴兵来,也不怕被郗将军的杀气给震煞了!”

    ……

    主仆的斗嘴声渐行渐远,王熙之拍了拍心口,幸好她站在暗处,没被人发现。

    纸片落地时已被烧成灰烬,她拍了拍手,正准备带着大白回家,一转头就见有人不知何时在暗中看着她……似乎还看了许久。

    那人骑着一匹黑骏马,跟她一样孤单地没有带着侍从,服饰看着似乎也很华贵,腰间还佩着剑。

    男子轻轻笑道,“修为中上,但没有警觉心,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啊。”

    听语气似乎没有恶意,王熙之吐了吐舌头,“你看到了?能保密吗?”

    “若不保密,你要跟我打一架吗?”那人觉得很有意思,故意逗她道,“拜祭大将军王敦,这可是犯了忌讳啊。”

    王熙之沉默半晌,摇摇头,“现在打不过,而且我不会打架,没人教过我,但是你若不保密,我会派人让你变成哑巴。”

    “如果我教你打架如何?”那人干脆下了马,跟她越说话心情越是舒畅,这是许久没遇到的事。

    王熙之往后退了几步,肃色道:“你站着不许动。”

    那人被他严肃的脸孔给逗乐了,跟木偶似的杵着不动,“考虑考虑我教你打架的事吧?”

    “阿狸说在外面不能随便跟陌生大叔说话。”王熙之坚定摇摇头,“打架很没意思,浪费我练字的时间。”

    “练字……浪费这一身天赋,真是可惜,你说说,蓬莱阁里那么多典籍,为何一定要学这没用的字帖?”那人叹了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我认识一个来自蓬莱阁的小丫头,只大你几岁,但人家可比你有志向多了,她想要成为皇帝,你呢?”

    “……你也想成为皇帝吗?”王熙之望着男子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又悠远,像是一道穿越时空的箭穿透了男子的心口,将他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俯下身,落在脸颊的银发衬得他的脸愈发俊美阴枭,“你看一看,我到底是能成皇帝,还是会死呢?郭璞传你算学卜筮观星,你就算不愿学,但作为琅琊王氏悉心养育的天赋之才,你应该能看到我身上是否有王气吧?本来我今日是闲来散心的,没想到能遇到你,这也是一种缘分呢。”

    王熙之倒也不再退了,若再退就是怕了这个人。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数笔,似有墨字在两人面前闪过,墨色迅速在空中消融,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龙不在你身上,你是马。”

    男子怔了怔,然后他看到王熙之眼中露出淡淡的悲伤,女孩儿带着些许怜悯看着他,“若你执迷不悟,那么你的命数就要到头了。”

    男子直起身子,仰头望天,声音微弱,“星星是这么说的么?若是郭璞在,他会不会也为我起一个不得成功的凶卦呢?当年他就是这么算出了王敦的下场啊。”

    王熙之看着银发男子,蓦地从他那保养极好的面容上看出了满脸沧桑,心中似乎也对他不那么厌恶了,因为他快要死,很可怜的样子。

    男子重新上了马,对她道:“今夜的事我不会说,见到你我很喜悦,人与人之间有际遇缘劫,若我死了,你能否在明日的今日为我写一篇往生咒呢?”

    王熙之咬唇,缓缓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会知道的,当你在某座桥头见到我的头颅之时……”司马宗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调转马头驭马离开,同时轻轻道,“但若我活着,那么你可要为你琅琊王氏满门写往生咒了。”

    这后半句王熙之没有听到,她只是呆呆立在原地,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轻轻道:“可司马氏从来都不是龙啊。”

    被冷落许久的大白从水里爬上来时,发觉王熙之情绪低落,她觉得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也不知这时家里是急得开了锅还是根本没人发现她离开。

    她趴在桥头继续看着满河的河灯飘过,直到月升中天时,她决定结束今日的冒险之旅,刚下了桥没多久,就听到远远有数辆车驾响起,她躲在一旁,看到车的制式,以及车外的随从,断定来人身份应该是将军之类的,因为随行都是军人。

    然而郗鉴的归朝,跟她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她也许更怀念郗璇一点。

    依旧从后门回到家,院子静悄悄地没有人,她总算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失落,回到房中,她找出一叠纸开始折花灯,折着折着就在席子上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就在她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谢安从墙外翻进来王家来,然后看着满地的折花,不由笑了,不舍得打扰少女的浅眠,他提笔在信笺上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也不知她想没想自己呢?谢安自作多情一番,又将纸揉碎了,跟地上一堆花灯混成一堆。

    然后他悄悄离开,就跟来时那样。

    PS:熙之卖萌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