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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孤独成长的少年们

    第六十三章:孤独成长的少年们

    太宁八年新年,遭遇刺杀后的皇帝司马绍终于久伤未愈而驾崩,即使葛洪的救命丹药,和南岳夫人魏华存亲临,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

    人命天定,何其残酷。

    这位曾在年幼就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奇童,在他成为皇帝的生涯里,平定王敦之乱,颁布各项治国举措,励精图治,力图削弱世族权力,致力南北合流。

    晋明帝司马绍驾崩,小太子司马衍自然成为新的皇帝。

    司马衍身后有庾亮,有庾皇后,亦有司马家皇族旁支司马羕和司马宗兄弟辅佐,然而戴着白色孝帽、身着层层重孝袍的小皇帝司马衍孤独站在雪地里时,发现自己身边其实空无一人。

    新年葬帝,加上司马绍在遗诏命令一切从简从速的要求,所以这场葬礼办得很匆忙而简陋,而且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司马衍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世上,除了他这个皇帝,谁都很忙。

    庾皇后、庾亮兄妹与司马羕、司马宗兄弟,这两个对司马衍来说都是血亲关系的派系正在明里暗里进行着权力争夺。

    这是司马绍在死前,用尽所有力气所布下的局面,为儿子司马衍铺下的政局。

    绝对不能一家独大,不能步“王与马,共天下”的后尘。

    遗诏里,在小皇帝司马衍及冠之前,东晋的政事最高决策者是司马羕,是这位东晋皇族辈分最高的人,而不再是士族首领琅琊王氏王导。

    身着孝服的司马衍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里,偌大的皇城,即使他坐在那个冰冷的皇座上时,群臣所看的人并不会是他,他只是一个国祚的象征,一个被人肆意摆弄的傀儡。

    没有人会听他的话,即使是母后与舅舅,即使是曾祖父辈的司马羕与司马宗。

    “阿狸,你何时能回来?”

    司马衍在寒风里呼出口白气,想到了失踪的谢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要忍么?你常抱怨时间过得太慢,总说身为孩童有诸多不便,现在我才明白,真是有很多不便啊,忍到十六岁?还是二十岁?

    如果还未到及冠我就死了呢?司马衍想到这里,背脊生出一阵寒意,然后转头,看到远处雪地同样穿着繁缛孝衣的弟弟司马岳抱着一件大氅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阿兄!”司马岳比他小一岁,他们是同母而生,如果他死了,那么继位的就是弟弟了。

    司马岳喘着气将大氅披在他身上,结结巴巴道:“阿、阿兄,小心着凉。”

    弟弟的脸上还沾着雪絮,但脸颊双手被冻得通红,看来是寻了他许久,司马衍心里一阵酸楚,父皇过世,母后才三十出头,长姐年十二,弟弟也才八岁。

    他是长子,他要代替父皇保护家人,他要好好保住这条命,不让长姐和弟弟失去自由。

    “我们去替父皇抄经吧?我很想他。”司马衍挽过弟弟的肩,大氅将两人都罩在里面,躲避着风雪,司马岳一向都很乖巧内向,哭红的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水,然而他死死咬着唇,紧紧握着哥哥的手。

    ……

    ……

    “天不佑晋。”

    司徒府内,王导默然望着落在窗棱的上层层飘雪,在窗前放着一座小火炉煮着茶汤,雪絮与热气在空中交织旋舞。

    仆人甲在为他准备食物,就在这时寂静的书房外,忽然传来仆人乙求饶的声音,“小主人,你别生气啊,再生气也不能用墨汁涂花我的脸……好好好,让你涂,但是别生气……”

    声音越来越近,王导扶额,似乎他担心数月的事终于发生了——熙之知道谢安被宋衣掳走,还被送到东海的事。

    雪糕团子似的王熙之握着笔就一路从她的小院子跑过来了,想来方才还在练字,一肚子气没处出,直接将怒意发泄在仆人乙身上。

    阿乙右脸被写了个“笨”字,左颊有写了一半的字,看起来应该是“蛋”字。

    新年要穿新衣服,王熙之围在脖子上的是北方送来的雪狐毛,将原本就脸颊嫣红、肤色如玉的小姑娘衬得灵气逼人,尤其是生气的模样,比起平日呆呆的样子,更有琅琊王氏本该有风骨和傲然。

    王导出神地思忖,这小一辈里男孩颇多,这唯一的小女孩果然是最出色的,无论是容貌还是天赋,而且性情也可爱……

    “龙伯!”王熙之是穿着木屐来的,最后站在王导面前的一步踏得有几分响,俨然是真的生气了,只是身后跟着的那只大白鹅,笨拙地走路的样子怪煞风景的。

    “正好,一块吃羊rou,看阿甲切得多薄。”王导做好了被这丫头涂鸦的准备,但王熙之表情却严肃得很。

    王熙之摇摇头,“不吃,我要出门,阿乙不肯带我出门,说皇帝死了,街上没人敢爆竹子驱年兽,还说我出门就会被年兽和恶鬼吃掉,他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王导面上的笑容微凝,“你要出去做什么?”

    王熙之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抬头,直视王导的目光,“去青云塔,去找太史令,去问星,去问阿狸的下落。”

    问星占卜,询问天道,询问凶吉,求个心安。

    ……

    王导心中松了口气,“你不是说过并不喜欢去问星吗?”

    王熙之还是摇摇头,“不喜欢,但是还想去问。阿乙被我逼供后说阿狸在东海郡。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早晨胡之给我送礼物的时候说他梦见阿狸淹死在海里了,他难过了一个早上,又不敢来问您,只好找我诉苦。”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除了我之外,你们都知道阿狸被坏人带走了。”

    王导拉过她的手,将被她攥得几乎要断裂的笔轻轻抽出,温言安慰:“阿丁来信说,他在东海郡过得很好。”

    “可是阿狸是阿菟唯一的朋友啊!”

    王熙之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茫然的神情,屋外雪声簌簌,梅花暗香幽幽,莲荷枯池塘,竹林雪影,石板路上脚印孤独,琅琊王氏的府邸里一切如此美好,安宁,仿佛这世间的烦忧都被挡了去。

    她只需每日吃饱睡足,练字玄修,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而她此生也因为这个门第会过得非常安逸与自由。

    但是这原本让她觉得宁静美好的世界一下子变成囚笼,她第一次那么渴望能离开这里。

    “唯一的朋友遇到了危险,即使我身在远方不能帮助他,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根本没法用心练字和玄修,桌上的花是他送的,桌下还藏着他送的腌梅和杏干,镇纸是他送的兔子铁偶,他还说等我们长大后可以骑马了,他会带着我去看桃花,还会带我爬上紫金山看星星还要跟我说永无岛的故事……胡之还说他是为了我去摘花才被抓走的……虽然我什么都不缺,比他用的东西要好上十倍,但是……”

    她说着说着,神思外游,她想到了很多,那些小事如同水滴一次次落在磐石上,磐石是无转移的,但水滴却可在石头上留下痕迹。

    王导淡淡笑着,抚摸着她的头,“熙之以后还会有很多朋友,只要你肯。”

    她第三次摇头,“不一样,这世间只有一个阿狸。”

    王导沉吟片刻,朝阿乙点点头,然后对她道:“熙之长大了,想去便去,不过要让阿乙跟在身边,即使是问星的时候。”

    王熙之破天荒在新年出门,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谢家,不过还是照旧从后院溜进去,她的大白鹅似乎对谢家后厨有些阴影,缩在牛车里不肯下,大概是听家中同伴说过五年前就有一个倒霉蛋被谢家人吃掉了。

    王胡之早约好谢万在后院等着,听说谢家这几个月不太好过,即使私下得到谢安无事的消息,但是谢尚也未曾归来,说是奉命追查刺杀皇帝的杀手去了,如今与谢真石一家滞留江北广陵,谢真石的丈夫被流民帅郗鉴引为参军,暂时不会归来。

    谢万吃过王熙之的鹅,还笑话过她,但他早知道三哥跟王熙之的关系不是一般地好,他好几次去书房都会看到王熙之打三哥手板,然后用老师的口吻对三哥说:“这个字重写百遍,阿狸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又比我写得差了。”

    三哥居然对这种酷刑甘之如饴,谢万真是万万没想到,平时只有三哥打别人的份啊。

    “喏,这是三哥常用的笔,若是三哥真的没了……是不是还要他的旧衣来招魂?”谢万越说越难过,泪眼汪汪的样子,让王熙之看了就生气。

    “是问星!就是问问占卜凶吉,要拿人的贴身事物,还是男子汉呢,你们两个大哭包!”王熙之看着垂头丧气的胡之和谢万,接过笔就走了,一步一步重重踏在雪地上,小巷里的雪地很干净,一如她和谢安那年走过的场景,只是如今,只有她一人了。

    雪地上也只有她的足印。

    当年还说我在雪地里走的样子像不倒翁,现在想起里,其实你比我还矮,更像不倒翁。王熙之气鼓鼓地想着,目光仍呆呆地望着天空,吸了吸鼻子。

    “你说过,其实什么荧惑守心、天狼绝命都假的,因为星星是会循着轨迹而动的。但荧惑守心出现后,皇帝就死了,而龙伯也被坏人压制着,虽然我不信鬼神,但也想知道你是否平安啊!”

    “如果鬼神真的存在,如果能保佑你平安无事,那我就信他们好了。”

    雪铺天盖地从高远天穹落下,落满了整个建康城,而小小的她站在幽僻的巷子里,仰望着整片阴郁的天空。

    这一刻,风声似变成了海潮声,凛洌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