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浮云槁木花半消(6)
熟悉的院墙上,几支夏花探出头来,依稀绚烂如昔。 石步岩拾起一颗石子,轻轻的丢进院墙,稳稳的打在心上人的闺房窗棂之上。 漫长如一世的等待过后,院门吱嘎一声开启,走出来的,却是白发如雪的王校长。 他的年纪本不甚老,两年前还是一头乌黑整齐的浓发。 王校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终于回来了www.shukeba.com。” “嗯,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暗号…” 王校长苦笑,“一个父亲了解自己女儿到什么程度,别人很难想象。” “那你便应该知道,我和她早已彼此倾心,两情相悦,今天我就是来提亲的。王校长,现在我已是奉军的…” 王校长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如果可能,哪怕现在你仍是个教书匠,我也会答应你…” 印象里趾高气扬,满身大儒风范的王校长,此时竟蹲在院墙边嚎啕大哭起来。 院子里又走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美貌少妇,眉眼间依稀与王新桐相似,只是更加艳丽圆润。 “你就是石先生?”年轻女子扶起王校长,和声问道。 石步岩点了点头,女子淡淡道:“进屋说话吧。” 这是石步岩第一次走进王家的院门,而此时,他的心早已冻结到了比冰点更冰冷的温度。王家不像他想象中的典雅精致,他眼中的,是整洁中难掩的衰败和死气沉沉。客厅一角的灵龛上,供着王新桐母亲的遗像,在他印象里,王夫人的身体一向康健。 女子慢慢的将王校长送回内室,再只身回到客厅,仿佛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深深的坐在沙发椅中,木然道:“不知新桐是否跟你提起过我,我是她大姐王新柳。” 石步岩没有初见大姨子的扭捏,喃喃答道:“她当然跟我提起过你,她说你四年前出阁,最爱吃朗生记的花生糖,喜欢绮云坊的胭脂香,见了面一定要夸你的嘴唇生的比她好看,若能邀你唱支歌便更好了…” 王新柳早已泪眼婆娑,“她一定对你用情很深,不仅自己喜欢你,还希望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贵府上下每一位的喜好,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可我似乎来得晚了,新桐她,她到底…” 王新柳拭去眼中满溢的泪水,呢喃道:“去年秋天,教育局易局长带了他家公子来提亲,当时看来,这实在是一门合适的亲事…” “所以,连你这位最了解她的jiejie也一定是同意的…” 王新柳痛苦的将自己秀美的脸庞埋在手掌中,呜咽道:“你若是我,也不会让自己至亲的妹子用青春韶华去等待并不确定的可能…” 石步岩的眉头抽搐两下,竟然缓缓舒展开了。他已是石步岩,不再是石不言。 “新桐是什么时候去的?现在葬在哪里?那易公子又在哪里?” 他一连三问,可单凭第一个问题,就已惊住了王新柳,她眨了眨眼,愕然问道:“你怎知新桐寻了短见?” 石步岩长叹道:“也许,我了解你meimei的程度早已超过了你,我不知这到底是可喜,还是可悲…” “可是有一件事你却猜错了。”王新柳颓然道,“新桐虽寻了短见,人却还在。新婚之夜,易公子在她断气之前发现了她。那时,新桐正悬在梁上…” 石步岩仿佛触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跳起高声问道:“新桐没有死?那她现在在哪?” “她仍在易家,她当然还是易家的媳妇,你若想见她,自然要得到她丈夫的允许。” 易府并不难寻。环绕在城东万柳塘的府第群落中,住着的不是军政显贵,便是名流雅士。相比周遭的院落,易府实在太过平凡。 平凡也是内敛的外相,而内敛正是易家人一脉相传的气质。 院墙不高,石步岩没费什么力气,就已趴在院内的一株槐树上。在这,能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位置极佳,视野极好。 王新桐沉静的躺在未拉垂幔的欧式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云鬓有如新裁,娇容宛若昨日。只是她此时秀目紧闭,而石步岩也已在窗外的树上,默默的守护睡梦中的心上人良久良久。 石步岩抠下几块树皮,机械而麻木的向阻隔在他和王新桐之间的玻璃窗上一块块的丢着。 树皮已剥下一大块。 玻璃窗终于被推开。 开窗的不是初醒的王新桐,而是一个带着金丝眼镜,梳着整齐分头,身着衬衫马甲西裤的斯文男子。
那男子向窗外望了望,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伏在暗处的石步岩,便已在屋内侧身让了让,“请进吧!” 石步岩只得从树上跃入屋内。那男子向他上下略一打量,便客气道:“赤甲真君石二郎?” “我是石步岩。” 那男子听了笑道:“对对对,石步岩石营长,久仰久仰!我是易享斯。”说着,他向石步岩礼貌的伸出右手,真诚而绅士。 石步岩微一踌躇,还是轻轻的握了握那只白皙瘦弱的手。 石步岩看着两年多来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躺在床上,似近还远,仿佛与自己分立奈何桥的两端。 “实在抱歉。”他看着王新桐,却在向屋里的另一人低语,好像生怕吵醒了她,“我也是读过书的人,并非不懂礼数,只是我实在不知如何向你开口,求见你的妻子。” 易享斯双手插进裤袋,轻叹道:“今后你可以随时来看她,她若能知道,一定很高兴…” “新桐这样有多久了?” “从我们新婚之日,从我把她从梁上救下之时,她便一直这样,再没醒过…” “你便这么照顾了她一年?” “她是我的妻子,照顾她一生,是我的承诺,也是我的责任。” 石步岩转头凝视易享斯,正色道:“王校长和新柳没有选错人,你确实是个好丈夫。” 他从长衫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虽包了书皮,却包不住册子每一张纸页上血与火的气息。“这是我两年来写给她的东西,你若愿意,可以念给她听,说不定…” 易享斯从他手中接过那本行军日记,“石营长,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在她出了事之后,才知道你们的事…” 石步岩挥手止住他,道了声告辞,又从窗子窜了出去。 夜正浓,酒更浓。 不知是迷离的夜色醉人,还是染了夜色的浓酒更惹人醉。 粉腻的唱腔,交织着琴瑟合音,此时似乎都已无法入耳。石步岩在这全奉天城最繁闹的酒家中,独自一人醉的透了。他喝醉的样子,与多年前初次喝醉时并无二致。 石步岩像极了石不言,却只在醉生梦死的片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