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松风一曲(1)
六月,是暮春,也是初夏。这样的季节里,少年们似乎总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情要表。 这样的如锦时节,这样的情丝心语,雍澈都在体会,可他的心绪却无从诉说表露,更谈不上美好。 他正读着洛家送来的一封信,这是两家相交数十年间第一次通信。雍澈看了信封上的隽秀小楷,知道这是洛英华托人送来的。 信云: “子澄吾兄,见字如晤。小满过后,妹贱体颇有好转,惟过午偶有困倦,谅无大碍,望兄心安。旬余不得与兄一晤,实因不欲以妹不祥之颜,扰兄徒生挂念。家严怜妹病体,几欲送妹入关,离日或不远矣。妹不忍未辞而别,故以泪研墨,与兄书别。此中似无礼,心间实有情,万望贤兄海涵。 “久居内庭无事,难免伤春闲愁,偶咏纳兰氏《青衫湿》一首,书与贤兄: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此次一别,不知归期何往,望兄莫以妹贱体为念,有碍研修。妹于年前得般若寺星月菩提一串,闲来无事已转此珠诵心经千遍,别前送与贤兄,希冀可佑兄平安多福。妹华敬祝春安。” 雍澈是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石凳上读完这封信的,他不及进屋,便忍不住启封读了。这会儿难得的无风,雍澈心中却涟漪层层。他从信封内拿出那串星月菩提子在手中摩挲,见本该是豆青色的珠子已被洛英华的体温暖成了朱褐色,想她已病入膏肓,诵经时却仍为自己祷祝,又是一阵痛怀伤感。 雍澈回屋将念珠套在左腕上,取出钢笔欲给洛英华回信。洛英华说过,最喜他写钢笔字,虽然毛笔字也好看,可经他雍家人一写,都像药方子,看着不痛快。 雍澈心中千回百转,落笔却只有王观堂的半阕《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他心中早已咏出了后半阕,可想想那一字一句,却如何下得了笔?草草在下边写了“望吾妹小恙早日得愈,仲秋同赏玉镜。顺颂时祺,兄澈手书。” 雍澈写好信,用信封装了,正要送到洛家,忽听有人叩了叩院门,开门见是燕怡堂柜上的一个伙计,问过他来为何事,那伙计便道:“回少东家,才刚儿有人送了个字条给您,我这专程给您送来。” 雍澈接了字条,心下暗忖:“今天什么日子?平日里都不怎么和人通书信,今天这才一会儿功夫就收了两封。” 他展开来看,见字条上骨力健劲的柳体书道: “子澄贤弟,日前匆匆一晤,以有今日对饮之约,吾心切切。想贤弟生于斯,长于斯,或未尝津门佳肴。今日愚兄设家宴于寒舍,略备津门小食以飨故朋新友,更有自家粗酿浊酒相佐,欲与贤弟及万里兄三人青梅煮酒,岂不快哉! “又:愚兄已差仆于晚五点至贵堂相请,不知贤弟宅第所在,未能登门相迎,望君海涵。” 雍澈阅过字条,心想:“这郭心阳怕我忘了约会,还命人传书提醒,岂不当我是失信之人?这人排场口气也大,想来是大家大业,自小如此惯了,唯独对我客气,倒也不失义气。” 他将写给洛英华的短信交给那小伙计,托他转送出去,自己便回屋心不在焉的温书。 好歹挨到晚间,雍澈提前和家里打了招呼,头五点到了燕怡堂门前,尚未站定,早有一个小厮打扮的跑到身前,躬身道:“公子可是贵姓雍?” 雍澈点头称是,那小厮便从不远处唤过一辆马车,请雍澈坐上,这才吱吱嘎嘎,慢慢悠悠的走街穿巷。 行了不大会儿功夫,马车止住,那小厮掀开帘子请雍澈下车。雍澈四顾周遭,见依稀还是内城,知道离自家不远。再去瞧郭心阳自住的院子,门庭老旧,楹联残破,门槛也不甚高,可转过影壁,院里却是另一番气象。但见花木扶疏,石径阔平,过了仪门,草木深处便是两厢一正三间大房,进了当中的客厅,一桌一几都带着雕工,透着讲究,装潢虽异常华美,又似乎年头不久。 雍澈自打进了这院子始终感觉浑身不大自在,四下里斧凿的痕迹太重,又没甚淡雅古朴之风。若说顺眼,还是在院外看着破旧斑驳的大门可亲些。
雍澈刚一落座,早有家仆进来看茶。那家仆恭道:“雍公子稍等,我家少爷交代过,今日要招待贵客,这会儿他也该下了学,估计再不多久就能到家。酒菜早都在后头张罗着,少爷一回来就开席,保您吃上热乎的。“ 雍澈道了谢,问道:“冒昧问一句,贵府这般大,便只贵上一人住吗?” 那家仆答道:“公子客气。我家老爷久居天津,关外的买卖开了没几年,这宅子也是前年才置下的,平日里只有少爷一人住,老爷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出关,但到了奉天都是住这。” 雍澈一碗茶没喝完,郭心阳、梅清二人已进了院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郭心阳高声问道:“可请到雍公子了?酒菜置办的怎么样了?万里,里面请!” 雍澈见二人进来,赶忙起身见礼,郭心阳手挽他和梅清进了餐厅,分主宾坐下,不及寒暄几句,酒菜就流水般上来,摆满了整整一张八仙桌。 梅清见了笑道:“妥了,今天打打牙祭,吃你这大户!这是什么酒?不是菜市场上打的吧?” 郭心阳也大笑道:“知道你好这口,这是我自家卖的,挑好年景够年头的给你上的,只怕万里兄你眼睛大嘴巴小,吃不了我这大户许多!” 开席后三人齐饮一杯,酒一入口,雍澈便顿感辛辣,止不住咳嗽起来。郭、梅二人见了大笑不止,雍澈吃了几口菜才压住酒劲。 郭心阳笑道:“看来子澄平日喝酒不多,给你换些劲儿小的吧。” 雍澈知道郭心阳生性狂傲,若换酒难免让他小觑,便强挺着道:“不用!这酒未曾喝过,自有些喝不惯,这会儿已好多了!” 郭、梅二人相视一笑,又一齐敬了雍澈一杯。 雍澈扬手一饮而尽,他再次剧烈的咳嗽,可已没人再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