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雏燕春归(2)
雍书扣上大氅扣子,双手负于身后,抽了抽鼻子,微笑看着那六支随风飘摇的火把。 六匹高头大马到了身前骤然而驻,不等来人下马,雍继礼已然展颜。雍书见了他这神情,把脸凑近了,道:“礼哥,您爷们真有道!还通匪!碰着有来往的大王啦?”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 “去!别瞎白话!这是家里派来迎咱们的。”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其余五人紧随其后,擎着火把成扇面围了过来。火光映下,但见当先那人二十三四岁模样,长身挺拔,一身劲装外套大长马褂,短发微髯,粗眉大眼,大鼻阔口,尽显大气,却满脸和善谦恭。 雍书看了看这人面相、行头,便已猜到这也是本家,只是不知道这是兄弟还是晚辈。他虽然玩世不恭,但头脑向来灵光,合计着四五年不曾回来,长辈和堂兄弟变化再大也都认得出来,岁数小于自己的兄弟也均年逾三十,先前对这少年毫无印象,该是年轻人变化略大,必是自己的侄儿无疑。再一细想,雍继礼和他神情间亲热中透着客气,断然不是父子,此时来迎,为表礼数,多半便是长房雍继福的子嗣。 念及此处,雍书嘿嘿一笑,“礼哥,福老大真是有心啊!” 听了这话,雍继礼和那少年郎均是一愣,只有雍书大为尴尬,怕是百密一疏,猜得错了。 那年轻人却抢先拜倒,“侄儿雍世彪给书三叔请安了,想不到这么些年,您老还记着侄儿…” 雍继礼略一合计便心知肚明,这雍老三虽是随口胡猜,可一猜即中,也可见其心智之高,全不似人前的吊儿郎当。这一节他虽然早听老辈谈及,却总是以为老头子们偏心眼儿,“货是自家好,儿是别家孝”,夸夸而已,到了此时方由衷信服。 雍书见自己“算无遗策”,登时乐不可支,忙不迭的弯下腰,探出手,扶起雍世彪。那雍世彪虽生得长大,但让雍书一只手托住臂弯,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雍书不理会他一脸惊愕,笑道:“好小子,三五年没见着,都这么大了,这一表人才的大儿子,福老大果然好福气啊!既然你百里出迎,我这当叔的便不能恬个老脸让你空跑这一遭!”说着右手便往左手大拇指上撸去,却撸了个空。 “三叔,您那玉扳指在火车站就送彰哥哥了!”说话间,雍澈和雍世彰跳下车来,侧目瞧见雍世彪,暗赞一声好汉。 雍澈正了正衣襟,上两步抱拳躬身,“奉天堂雍澈,见过世彪哥哥。”雍世彪急忙还礼,待细瞧这堂弟,面白身弱,衣着素雅,更衬得一身的书卷气,既看不出商贾的精明,也没有丝毫练家子的勇武,当下便只敷衍两句,转头又招呼上了雍书。 这雍书想起自己那枚扳指已在火车站送与了雍世彰,正愁着送什么给这位长房的大侄子,一握腕子摸到了戴着的一串念珠,像遇见救星似的急忙褪了下来,朝雍世彪手里一塞“喏,带上!三叔给你的见面礼!” 兰西燕怡堂礼佛者虽不在少数,可雍世彪毕竟年少,在他眼里那玉扳指远好过这串不红不白的念珠。但这神色在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便忙向雍书谢礼。 雍继礼眼尖,更了解自己大侄子心气颇高,习武好动,不识得这念珠的分量,兼着要显出自己是识货的,便对雍世彪道:“世彪不可小瞧了这念珠,此珠唤作‘金丝菩提子’,凡品白底儿挂褐丝,已是稀罕物,像你书三叔予你的这串,琥珀色的底儿,血红色的丝儿,是此中上品!这可比送你世彰兄弟的玉扳指不知又贵重多少了!” 雍书听了这话打了个哈哈,“礼哥这是护犊子,嫌我送你儿子的不好了?”老哥俩一逗一圆,嘻嘻哈哈的上了车,在雍世彪和从人六骑引领下,晃晃悠悠不知又行了多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到了兰西县城门楼下。 众人缓步下车,见城门下被灯笼映的明亮如同白昼,乌泱泱的站着十来个人,都是雍书识得的本族兄弟,当先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中等身材,方面大鼻,粗眉细目,猩红长袍黑锻马褂,正是燕怡堂当今的堂主,目下的族长雍继福。城门下一阵寒暄过后,众人方缓步走向祖宅。 雍澈记事后第一次回老家,看什么都觉着新鲜,这县城虽是方圆几百里内最繁华的所在,可一落了日头便没了人声,满大街上掌灯的也只是几家酒肆客栈,与那奉天城比起自是大显萧条。好在雍澈好静,见了这副光景倒大为心仪,遇上不识得的地方便去问身边的雍世彰,一路东张西顾,不觉已到了东街一座大宅门前,抬头望去,大门上悬“雍宅”二字大匾,这才知道是到了祖屋。 随着族人迈过那颇高的门槛,雍澈看到了比自己在奉天的家里大得多门庭,高得多的屋榭,长得多的回廊,阔得多的院落,虽不是雕梁画栋,却也一派富贵气象。
雍继福引着雍书,绕过影壁,穿过门庭,快到二进院时似乎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唤过雍澈,挽着他的手,边走边介绍起这祖宅的诸般构造布局,陈设典故,先人墨宝,一时间让雍澈大感受宠若惊,转过头看了三叔雍书一眼,却见他含笑捻须,也在瞧着自己。 待到了宅子的第四进院,众人止步。这里已是宅子的尽头。雍澈抬望眼,凝目瞧那院中正房,门梁上赫然悬着“燕怡堂”三字大匾。雍澈自幼习书,细品那匾额上的书法,显是雍家一脉相承的曹全碑体,转角藏锋流转圆润,笔法变化法度严谨间透着自然,可藏住的锋芒仍如入鞘之宝剑,更让人联想其锐利。究竟是怎样的孤傲才配得上这样的笔锋?究竟要有怎样的笔力才藏得住这样的锋芒? 雍澈一时神往,悠悠竟瞧得痴了。 雍书看见侄子愣神,轻拍其肩,便携着他随雍继福迈入了这院落。 这院子布局与前边诸院不同,正房“燕怡堂”远高于整座宅子其它房屋,是为祖宅至高之处,东西厢两房却朴素无奇,整座院落不做居住之用,只是祭祀拜祖之所,正房供着先人灵位,厢房用作守灵。 院落里早摆好了一溜水盆毛巾,以作洗手洁面之用。众人清洗停当,雍继福朝着雍书、雍澈叔侄二人道:“文轩和澈儿远归,先跟列祖列宗打个招呼上柱香,然后咱们开席。” 这“文轩”便是雍书的表字,听了长房大哥这话,雍书也收起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正了正衣襟,朝着众兄弟做了个请的手势,随着雍继福,携着雍澈,当先进了燕怡堂。 进入堂内,但见燃着近百支火烛,虽不像奉天大户人家已然装了电灯,但这等灯火通明的气派,也着实让雍澈为之一振。一片光明之下,屋内却是陈设极简。北山墙上悬一块“兰西雍氏世家”大匾,虽也是曹全碑笔法,可在雍澈瞧来,总觉得端重有余,洒脱不足,想来与那“燕怡堂”三字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匾下供着历代先人灵位,灵位前齐齐的铺着数个蒲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