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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自以为

    太子进门参拜过后,皇后钱氏把侍女悉数遣了出去,母子二人关上门来说体己话。

    钱氏本想质问武承肃,为何明知武岳塞个阳筠来是不怀好意,他还要在八凤殿接连睡了两日。

    只是她的话还没问出口,武承肃却先说了起来。

    他首先提起的,就是他们母子多年来的忌讳和怨恨:燕皇武岳。

    “父皇如今愈发胡来,非要增赋养兵,不知道又惦记上哪国了。”武承肃冷冷道,“我在朝上与父皇争了这些天,也还是没个定论,实在头疼。”

    钱氏连叹气也无,面色丝毫不改,只顾着给儿子剥葡萄。

    但凡提起武岳,她便是这个态度,倒像个冰雕泥塑一般。

    武承肃也不等母亲搭话,继续道:

    “父皇现在必定十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溺死我。”

    分明是伤心的话,他说起来却面不改色。

    钱氏的脸上这才有些活气,她一面将剥好的葡萄递给武承肃,一面冷笑着说道:

    “他最后悔的恐怕不是这个,而是为何没斗过我,竟让我生下你来。”

    钱氏说完半晌不语,只恨恨地盯着地。

    武承肃不禁回忆起往事。

    当初郑氏嫁入东宫已二年,他对其虽非真爱,却也相敬如宾。偶然发觉郑氏有异,他强按住心中怒意,才没立即亲手杀了她。

    武承肃有苦无处诉,只能将心事告诉母后钱氏,却听钱氏讲了另一些故事。

    钱氏十三岁时初见武岳,彼时武岳尚未登基,钱氏便将芳心暗许,日日盼着嫁给他,几乎茶饭不思起来。

    钱氏之父、前任中书令钱柏龄见状,辗转打听出钱氏心事。

    彼时武岳二十有六,其父虽只四十四,却因长期服食丹药,眼瞅着就要驾崩。

    武岳虽无嫡亲兄弟,其父却有一嫡亲兄弟——武岳叔父武思恩时年三十八,正是蓬勃的年纪。

    按礼,若武岳之父驾崩,应由同是武思恩即位。

    武思恩礼贤下士,于治国也很有见地,虽他本人无甚野心,朝中众臣早有大半愿意支持,继承皇位似乎顺理成章。

    武岳心中颇为烦闷,照这样看来,他便是再怎么觊觎皇位,也是无可奈何。

    钱柏龄原也看好武思恩,后因女儿害了相思,不免对武岳留了心。

    见武岳骁勇擅谋,他便觉得,若能与武岳联姻,倒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盘算了月余,钱柏龄终于拿定了主意。他以助其登基为筹,要将女儿嫁与武岳为妻。

    武岳嘴上答应,心中却计划着退路——他早有一发妻石氏,二人平日十分恩爱,况钱氏一族太过势大,他不想养只猛虎在身旁。

    三年后,武岳风头愈劲,却因石氏早已亡故,钱柏龄又多次催促,终还是娶了钱氏。

    又一年其父驾崩,不少人嚷着遵礼,多数的人却开始观望。由武思恩带头、钱柏龄的一众学生附议,终于让武岳继承了大统。

    也不知钱柏龄是如何说动了武思恩,令其甘心放弃帝位。但石氏的死,武岳却记在了钱柏龄的头上。

    他不信天底下有这般巧合,况石氏死得颇惨,武岳彼时忙着在朝表现,无甚心力追究,过后却将钱氏恨之入骨。

    无甚心力追究?武承肃每想到此处,都要在心里耻笑一番。

    且不说人究竟是否为外祖父所害,父皇分明怀疑,却忍气吞声这些年,当真让武承肃十分佩服。

    这些事,他恐怕是永远做不来的。

    后又发生了许多事,让武岳愈发恨起了皇后钱氏,而钱氏也跟武岳结了仇。然而,一个为了稳固江山,一个为了支撑家族,二人利益纠缠,倒也不好明着翻脸。

    武岳对钱氏的深恨累及武承肃。

    据钱氏说,武承肃还没生下来时,武岳曾派人偷偷换过钱氏的药,于每剂安胎药里加少量可致小产的药物,喝着味道无甚差别,非医官药官不能分辨。

    也是钱氏运气好,喝到第三天上便知道了药有问题,从此不肯随便吃药。

    后钱柏龄将势力扩大,慢慢控制了宫里不少人事,钱氏饮食才恢复如常,甚至在御膳房与御药院也安插了自己的人。

    武承肃四岁时曾经落水,据说也是武岳让人推下去的。

    后许是武岳见再无所出,他又不愿将大燕交给亲戚,因此才饶了武承肃的性命。

    因郑氏的事,武承肃对父亲完全失去信任,自然信了母亲的说辞。这些过往秘辛,他没跟任何人说起,便是和钱氏也很少提。

    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钱氏提到这些就泣不成声,武承肃也不敢提。如今的钱氏却越来越冷漠,仿佛与她无关一般。

    武承肃发现母亲的心愈发狠了,他今日故意半真半假提起,实是为了阳筠,逼不得已。

    钱氏嘱咐姜华、令其于阳筠的事上多加留心的事,武承肃早就一清二楚。

    起初是他自己无意替阳筠说话。

    如今不觉对阳筠这等用心,武承肃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若是让母后知道了,必然恨他没出息,视阳筠如眼中钉一般,恐怕立即便会要了她的命。

    “既然生了下来,又长了这么大,也就不能由他摆布了,”武承肃依旧淡淡的,似十分理智,道,“父皇既好谋,儿臣与之周旋便是。”

    见钱氏仍无动于衷,武承肃继续道:

    “若再死一个太子妃,儿臣的名声势必受损。所谓连着两夜宿在太子妃那里,不过是各睡各的,为着面子上好看。也是打草惊蛇,看这个太子妃究竟有什么用处。”

    武承肃与阳筠未曾圆房的事,武岳知道,钱氏自然也知道。

    但凡是过来人便看得出来是假,恐怕只有阳筠,还以为这事儿被自己糊弄了过去。只是不知都为了什么,竟然没人追究。

    武承肃说了他那套自欺的想法,钱氏果然也信了。

    倒也怪不得钱氏,大抵欲骗人,总要先自欺。连自己都信了的,别人才会信。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竟愿意默默为阳筠做事,甚至不需要她感激。

    武承肃甚至觉得,他迟迟不圆房,并不真是为了试探别人——圆房与否都是一样,该来的算计总是躲不掉。他只是想在一个更恰当的时候,要一场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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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此处“打草惊蛇”用的是古义,“疑以叩实,察而后动”,乃三十六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