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青主的徒弟

    青木悠继续说道：“因为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所以……他无法认知他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价值，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朋友，不确定自己是否被人爱着，甚至，他还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本身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听上去很可笑，但是没有触觉的他却一直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他对自己的认知在绝对好和绝对坏的两极间震荡，无法融合，因而形成一种极其不稳定的人格，情绪起伏也很大。”

    蓝若微微颦眉：两个极端……亲近与抛弃，崇敬与鄙夷，爱和恨，对与错……被夹在夹缝中，那是多么痛苦啊。

    青木悠很认真地说：“时礼认为，这个世界是扭曲崩坏的，是恶意纵横的，是虚伪刻薄的，他一直觉得，他的病是世界给他下的诅咒，所以他憎恨着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怀有敌意，并且他对于破坏有一种很深的渴望，加之他从没有体会过痛，他对痛苦的理解只浮于表象，所以他会若无其事地伤害自己和别人，静流就曾经被失去情绪控制的他重伤，这也是我不让你靠近他的原因。”

    蓝若听了青木悠的话，忽然觉得时礼和提尔锋很像，提尔锋听见了蓝若心中的想法，重重哼了一声。

    青木悠幽幽一叹：“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明明很脆弱，很想依靠别人，但他却无法感受别人，也无法信任别人，因为他没有安全感，这也不怪他，他连自己都感受不到，又怎么能感受到他人呢？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相信他人呢？但是啊，人类都是群体动物，所以，他感到很孤独，很孤独。”

    “更可怕的是，他对世界的感觉还在不断丢失着，一年前，他又失去了味觉，本来他吃东西虽然没触感至少还有些味道，但现在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可以说连嚼蜡都不如，他现在还保留的，只有视觉听觉，还有嗅觉了，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他这个病并不是无触症，这种病的最终形态，是所有感觉的剥夺——失感症。”青木悠有些怆然地道。

    蓝若这才明白，为什么时礼坐在那里只闻茶，却不喝，也许，只有茶香才能让他宁静下来。

    “人活着的证明是什么？会呼吸？有心跳？能眨眼？不，都不是，我觉得，人只有能感受，能回应，才能算是活着，慢慢丢失掉感觉的时礼，就像是在体验一种漫长的死刑，其中的痛苦和重压，一般人是不可能理解的。”

    “失感症不仅会让时礼的人格产生缺陷，还改变了他所看见的世界，他眼中的一切都扭曲，破碎，丑陋，恐怖，尖利，恶心，黑暗……这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这种痛苦折磨得他快要疯狂，并且，这种精神的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攀升，这样下去，在他失去所有感觉之前，就会精神崩溃。”

    “他的父亲也是失感症患者，在他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在他的眼前发疯，残忍地肢解了他的母亲然后自杀，这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刺激，让他的内心更加封闭，而且对自己的病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于是他在大螺旋回廊博览群书，想找到医治自己病的方法，他过目不忘，用了不到十年时间读了上百万册书，累积了庞大的知识，堪称是一个移动图书馆，我也是那时才注意到这个奇异的青年的，但是……他也是在那时，终于觉悟到，他的病，是治不好的。”青木悠喟叹道。

    “为什么治不好？”蓝若疑惑地问。

    青木悠摇摇头说道：“这并非后天所染之疾，而是先天所得，就像是构成他这个人的一个基础要素，是和他自身是不可分离的，说得过激点，正因为他有这个病，他才是他，若想摆脱这个病，唯一的方法就是再出生一次。”

    蓝若听得有些不懂：“人怎么能再出生一次？”

    青木悠淡淡地说：“就是去死，来世投个好胎。”

    蓝若瞠目结舌道：“那……他……怎么做？”

    青木悠说道：“那时的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整个人被失感症带来的孤独、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折腾得不成人形，失感症带来的精神折磨终于压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他决定，结束他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那，那后来呢？”蓝若虽然知道时礼没死，但还是有些紧张。

    “后来，他自杀，我救了他，但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青木悠道。

    “救了他当然好了。”蓝若想当然道。

    青木悠说道：“不，我治不了他的病，我甚至无法缓解他的痛苦，但我却强行剥夺了他死的权力，所以，我不知道我当时救下了他究竟是不是在害他，他曾经愤怒地对我说，他并不期盼这样的人生，若是早知如此，那不出生还更好。那时，我只是默然听着，无言以对。”

    蓝若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怔怔地看着青木悠，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青木悠挑眉问道：“怎么了，你有话就说啊，别藏着掖着。”

    蓝若似乎在组织一些更委婉的词汇，有些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你收的徒弟都是有点……那个……那个……”

    青木悠接道：“为什么我收的徒弟都是有先天缺陷的人是吧？”

    蓝若听青木悠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这种毫不在意的洒脱对比自己的犹豫，境界实在是高了不少，于是蓝若讪讪地笑了笑说：“对……”

    蓝若看了看青木悠那完美无瑕的面容和身躯，心中猜想：不可视物的静流，无法走路的柠檬，渐渐失感的时礼，这些人都是先天有着极大缺陷的人，一般人要选择传人，肯定先选择那些身体健康的人，而青木悠为什么会选身体残缺者来当传人呢？是不是因为他自身被赐予了太过完美的身体，所以对缺陷者有一种……愧疚？

    青木悠想了想，却说道：“大概是因为我和他们同病相怜吧！”

    蓝若一怔，立刻反驳道：“你倒是哪里有缺陷啊，你明明完美到了极点！”

    青木悠抬起冷清的目光看了蓝若一眼说：“我哪里都有缺陷，我……背负着无法偿还之罪，忍受着没有人心之苦，这具身体看上去完美无缺，但是我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

    蓝若呆住了，不仅因为青木悠严肃语气，更是因为青木悠那冷清的眼神，蓝若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和蓝若初次见面时，调戏黑剑士时，还是在凄草馆聊天时，他都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