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活着〔3〕
一生皆由命， 半点不由人。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斗过自己的命。在人们短暂生命中，其命运不可揣测，也许像一片破碎的玻璃埋藏在污泥浊沙下面，谁都无法知道，匆匆的时间流水会在哪一刻，冲走玻璃片上面的泥沙，让一缕幸运的阳光照耀上面，叠射出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万丈光芒。 然而，当那一束光芒照来之际，几乎晃瞎了我一双眼睛。 因为我无法相信，那个女人竟是魂牵梦绕我半生的小铁梅。 毫无疑问，由于她出现的太突然，那会儿我还不敢立即断定，这个眼熟的女人就是从前那个陈雅敏，几十年匆匆流逝的岁月，或多或少消磨了我对“初恋”记忆的清晰度。 我问保洁员：“她叫陈雅敏？” 保洁员说：“不知道，只听说她会演戏。” 我说：“这就对啦！” 保洁员说：“咋？啥对了？” 我有点得意，默默一笑，没有回答。 她说：“看你那个牛样儿，笑啥？真是莫名其妙。” 说罢，她见我不吱声，便抖一下拖布，扭着个大屁股走了。 波澜不惊的她走了，惊涛骇浪的我走不了，因为我又陷入梦幻的旋涡之中。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记忆的准确性，我特意去一趟护士站，驻足在病人登记栏前，认真察看一番每个患者的名字，但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靠在走廊尽头那两间病房，并没有公开登记在案。我猜想，或许那病房属于高档独立单间的缘故。 我不甘心，走到护士服务台，想问一个究竟。 服务台案下，值班小护士正聚精会神地写着字。 一头垂在桌上的飘逸秀发，把她那张脸挡得严严实实。 没办法，我轻敲一声案台。 小护士抬起头，顿时满脸通红。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竟是那天给我“净身”的小姑娘。 “小护士问你个事？”我低下头。 “啥事？”她不大自然地垂下眼皮。 我指着走廊那边问：“二号病患叫陈雅敏？” “不叫。”小护士撩一下眼皮，怪怪地看着我。 但我不识好歹，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叫啥？” “呃……，叫梦飞。”犹豫顷刻的小护士低声道。 我的心一沉，自言自语道：“梦飞……梦飞……”？ 我忽然联想到，早年有个台湾歌手叫凤飞飞，曾经风靡大陆一时。其实，她的本名叫林秋鸾，凤飞飞不过是她的艺名。想到这，有点失落的我更加坚信自己眼睛不会看错。 …… 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该出现的人迟早会出现。 过了几日，时间已经临近中午。 拆完线的我一走出处置室，又看见那个叫“梦飞”的女人。 当时，她正和几个人寒暄着，共三男二女，奔向电梯门走去。我想，她可能是送前来探望她的人。我见状，便装模作样走两步，就打发高粱红回病房休息，谎称去一趟厕所。而实际上，我顺着这一脬尿道偷偷走到走廊尽头，打算在那守候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梦。 如今，我当然明白，这里没有遮羞的一层窗帘，也没有那棵藏身的大柳树，更没有那张充满神奇幻想的书桌。这只有一幢钢筋混凝土建筑，一道走廊，四面陡壁，无处遮掩，我如一根木头杵在过道中间。偏巧，邵可夫军医走过来，无处躲避的我走上前打个招呼。 邵可夫问：“明天该出院了吧？” 我笑笑，嗯一声，眼睛却紧盯着电梯门。 邵可夫往那边看一眼，笑道：“家里要来人？” 我还是笑笑，又嗯一声。 邵可夫也笑了笑，转身走了。 随着他身影消失在医生办公室，那个叫“梦飞”的女人从电梯门闪出，踏进走廊，径直朝我这边走来。我全身为之一振，立刻睁大眼珠，紧紧盯着她。人活着就是一种感觉。随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一种奇妙的感觉随之出现，伴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有如青山之中流淌的一股潺潺溪水，裹着一阵清凉的风，迎面袭过，让我嗅到了那种久违的清新和飒爽。 毋庸置疑，我没有看错，就是她！ 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恋的“小铁梅”。 不过，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随着她的步伐，那面部也愈来愈清晰地呈现我眼前，当她和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终于看见了眉宇间那一粒“黑宝石”般美人痣。一时间，激动起来的我几乎不能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陈雅敏！”我轻唤一声。 她下意识地站住脚，茫然地看着我。 “果然是你！”我脱口道。 她大为惊骇，犹豫地问：“你是……。” “难道你不认识我？”我甚为惊讶道。 “……。”她微微一笑，还是一脸茫然。 “我叫李福国！”不解的我，几乎是大叫。 “李福国？” “李福国？” 沉浸苦苦思索着的她，重复了两遍我的名字。 我急切地说：“对，我就是李福国，你的同桌！” “同桌？” “同桌？” 依然陷入迷雾中的她，继续重复道。 后来我想，这一点不怪她。时间过去那么多年，和她同桌的同学有多少，小学的人咱姑且不算，就算中学的、高中的、艺校的、甚至还有大学的，这让她咋能一个个记得清。 于是我主动介绍说：“我是你小学的同桌。” 然后再补充道：“就是那个大傻子——憨弟！” “噢！呵呵，我想起来啦！” 她终于笑出了声，脸上洋溢出一片灿烂。 接着说：“你那会儿个子就高，是咱班最高的男生。” 我说：“我永远都记得你，你是全校都认识的小铁梅。” 她又笑了，随之伸过手，拉着我走进她的病房。 穷人就是一个穷人。 刘姥姥永远是刘姥姥。 第一次走进高级病房的我，如同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两眼珠转着圈踅摸。过后，我感到自己很可笑，笑自己太好奇、见得少，其实一点不稀奇，和我家一样，有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一个二人沙发，茶几，两把椅子，一个大衣柜，棚顶一角吊一个彩色电视机。 当时我惊讶地问：“这一天得花多少钱？” 她平静地回答：“不清楚，反正单位都报销。” 我说：“小时候你就那么有福，现在你还那么有福。” 她说：“我还有福？这叫哪门子福呀！谁有福还来这儿？！”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厕所再干净，毕竟就是一个拉屎撒尿的去处。殡葬场再豪华，终归是一个火化尸体的地方。此时此景，我们不必用多余的语言相互询问，或互致寒暄，共同所处的窘境已经让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同病相怜，瞬间也拉近了我们心灵之间的距离。 陈雅敏拿来好几样稀奇的水果，全摆在茶几上。 我平时不吃水果，但见过这几样儿，却叫不出名。 “这是蓝莓。” “这是释迦。” “这是火龙果。” 她一样一样的告诉我，边说边往我手里放。 我说:“我只有一张嘴，哪能吃下这么多啊！” 她说：“吃不了没关系，走的时候你带走哦！” 我说：“这咋好意思，那不就真成了连吃带拿啊！” 高兴的她，还玩笑道：“只要你愿意我这个人也搭给你。” 我心头一沉，叹道：“我哪有那个好命啊，只有再等下辈子啦！” 待我话音一落，阴云席卷她脸上，她也谓然一声长叹。 我知道，我伤心的话也伤着了她，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但是我眼尖儿，再加上根深蒂固的坏习惯使然，那溜达出去的的目光顺着她V字领口溜进去，看到一道深浅不规则的**，也看到一高一平非对称的前胸。此时我更加清楚，她和我之间所罹患的病种区别。显然，一个是病在心脏的下面，一个是病在心脏的上面。这叫我无限感慨起来，想起人生的无奈，想起命运的不公正，更想起小时候那神秘的一模。 于是我脱口道：“真可惜！” 她说：“吃吧，吃掉了就不可惜。” 我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激灵儿，问：“那你啥意思？” 看着一脸疑惑的她，我不由地嘿嘿笑了。 她说：“你笑啥？” 我说：“笑我们小时候太天真。” 她说：“那时候多好，人人像春天里的小鸟想咋飞就咋飞。” 我附和道：“是啊，一切都是生机勃勃，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说：“我记得好像是小张老师安排咱俩同桌。” 我说：“你记忆力真好，我也没想到你竟那么勇敢。” 她说：“是吗？那时候我胆子很大吗？” 我说：“当然喽，你胆子比我胆子大多啦！” 接着我问：“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曾经借过你一本好看的书呢？” 话到这，我立马打开话匣子，饶有兴趣地聊起过去，并且始终围绕着那本书，说起了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然而当我讲到课堂上发生的幸福一幕时，她竟然没有一点印象了。 “真的吗？” “真的吗？” 连连发问的她，一脸幸福地微笑。 “真的，绝对是真的。” “只是记不得碰着哪边了。” 有点不好意思的我，避开她的目光。 她呵呵地笑出声：“我真有那么厉害吗？” 我坚定地说：“厉害极了，相当于现在的秒杀。” “哎！”她又是一声长叹，目光随之暗淡下来，恨悠悠地说：“现在没那个魅力了，即使再过去一万年也是这个样子，剩下的这一个又要割掉了，一切美好都将化为灰烬。” 话音一落，连她那张脸也阴沉下来。 我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说啥是好。 突然之间，她伸过手，一把拽起我的手。 我顿时一怔，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不是想摸吗？” “现在赶紧摸摸吧！” “再过几天就摸不着啦！！” 她激动地说着，每个字都充满了颤音。 她的手劲竟那么大，生生把我那只手按在她胸上。 那一刻，我距离她那张脸如此之近，只见那颗痣微微跳动着，双眼闪动亮晶晶泪花，很快，那泪花变成两股细细的溪流，漾出了一弯弧形的岸边，淹湿了两排长长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