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被侮辱与被压迫的在线阅读 - 二十一 明白与不明白〔3〕

二十一 明白与不明白〔3〕

    待我跑过去一看,喊我的人是厂保卫科干事小肖。

    平时我和小肖之间挺熟,他见我总是笑呵呵,还是可以开一两句玩笑。但这会儿,他换一个人似的,紧绷一张面孔,不认识我一样,毫无表情说,李科长叫我马上过去一趟。

    那个时候在工厂,保卫科不属于一个强力生产部门,却是一个特牛逼的执法机关,相当于厂里的“公安局”。如此比照,保卫科科长自然就是“公安局长”。既然“局座”大人叫我过去一趟,几乎等于下达了传讯令,无论我再牛逼、再狂妄,都必须跟着走一遭。

    不过我就是我,在启动脚步前,还是问一句:“啥事?”

    显然,小肖有点不耐烦,他双手一摊说:“小李啊我就是一个跑腿的,人家吆喝我向东走,我就不能往西跑,至于领导找你干啥我也不知道,咱的规矩就是不能多嘴乱问。”

    我无话可说,白了他一眼,跟他走出车间大门。

    ……

    保卫科设在三楼西面,一大一小两个房间。

    大屋做办公室,白天里也半拉着窗帘,阴深深一派杀气。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占半面墙的大匾,上面拉着两扇深绿色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弄得跟军事作战地图般神秘。

    我不由往边上一瞥,看一眼那扇关闭的小屋门。

    那间小屋曾经做为“审讯室”使用,我也领教过一回。

    事情起因很简单,因为我偷了两块木板。本来从木工房偷木头的人很多,大家行窃的方式基本一样,准备一个装好锯末的大麻袋,把事先割好的木板一块一块藏在锯末里面,如此蚂蚁搬家的倒腾十几回,一件像样的家具材料就备齐了。该然我那天点背,自行车轱辘没转出厂大门一圈,迎面撞上李科长一行人。不知是我做贼心虚,还是没扶稳车把,反正一晃悠麻袋就掉下来,随着“砰地”一声闷响,麻袋口摔开了,露出两块明晃晃的红松板。

    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我被带到保卫科,领教一次伪“公安”的大法。只听李科长大喝一声,七、八只大爪子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我绳了起来,开始**裸拷问我,我们车间丢的一盘电焊缆线是不是我偷的?当时给我气疯了,一边挣扎着一边怒声大骂,他娘的这是啥混蛋逻辑,难道一个老娘们偷了一回汉子,她就会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通jian吗?!

    然而,

    屈辱已逝,

    事过境迁。

    几年后今天,我似乎有了几分陌生之感。

    虽说李科长还是当年的李科长,却变了另外一个人,表现得相当古怪,向我招招手,还主动示意我坐下,并且找来一个杯子,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笑吟吟地放在我面前。

    我不傻,一系列出乎意料的举动,叫我立刻警觉起来。

    历史经验告诉我,别人打你嘴巴子之前,往往先喂你一颗甜枣。

    于是我说:“李科长咱们是一个姓,八百年前兴许是一个爷爷呢。”

    李科长笑道:“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八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没有一点瓜葛!”

    我说:“既然话已至此,我们还有必要绕圈子吗?!”

    李科长说:“有些事情还是自己说出来好,说出来的效果大不相同。”

    一刹那,我突然想起大嘴叉子,便说:“啥意思?不会是诱供吧?”

    李科长却毫不含糊,他像大嘴叉子一样撺弄我说:“我相信你会听人劝的。”

    我不知道大嘴叉子死了没有,但我依然还活着,只是抵挡不住强大的惯性,想起我最近干的一、二件见不得阳光的事。比如前些日子给人家焊铁房子,由于我算计失误,就溜回车间偷了一包焊条,但可以肯定一点是,只有我一人在案发现场,谁也甭想诳我、诈我。

    于是我大叫:“快说吧,咱们别再玩轮子啦!”

    李科长倒是不急,他哈哈大笑:“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

    我毫不示弱,也嘿嘿笑道:“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李科长突然收起笑脸,一字一顿说:“你变了,真变了,变得刮目相看!”

    我不禁也打起鼓,边想边说:“时代都变了,我就不行变一变,与时俱进嘛。”

    李科长说:“你说得对,整个世界都在剧变,但千变万变就属你变化大。我看你不是一般的变一变,而是翻天覆地大变样,越变越长心眼儿,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你这个人。”

    我本能地反击道:“别逗我啦!我要是能变成尖儿子,连老母猪都得爬上树。”

    李科长说:“你小儿子说中了,老母猪还真的爬上树!怎么?你晃脑袋不信?但是我相信了。有哪个人能想到,连一个呆子都明白了请客送礼,你说这世界奇妙不奇妙?!”

    我脑袋嗡地一声,近乎于自言自语:“啥?送礼?……。”

    李科长冷冷一笑:“昨晚去哪儿?你不会睡一宿觉就忘了?”

    我已经蒙灯了,一个字说不出来,身上开始燥热,连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在那模模糊糊之中,只见李科长大手一挥,厉声道:“我早知道你是个犟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小肖,你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让他也好好开开眼界。”

    此时,我两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木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只见听话的小肖,转身走进那间小屋,从里面拎出来两份儿“大礼”,摆在我眼前办公桌上。尽管我脑袋嗡嗡响,但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一份我送给王厂长的“厚礼”,还有两瓶“汾酒”和一条“云”牌香烟,正是我在王厂长家看到厨房桌子上面那一份。

    有道是:

    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仓皇。

    甚为得意的李科长,一句接一句地说:“这些东西你都认识吧?其中的一份属于你,另外的一份属于你师傅姚福生。呵呵,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说多了也没有太大的意思。但是我奉命只问你一句话,你和你师傅两人事先是怎么商量的?有何目的?居心何在?”

    我耷拉一个大脑袋,早已是哑口无言。

    此乃“人赃”俱在,不容我有一点狡辩的空间。

    李科长继续挖苦道:“刚才叭叭地不停,现在咋没话了?!”

    我娘说:

    树活一层皮,

    人活一张脸。

    我那张脸已被扒下一层皮,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李科长仍然叭叭说:“现在你交待不交待没关系,这一点不重要,王厂长本人对事情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只想让我们保卫部门出一个书面证明,证明这些东西属于你和姚福生俩人,现在你可以拿回去,别忘了告诉姚福生一声,让他也过来把自己的东西拿走。”

    傻愣愣的我,直呵呵看着李科长,伴着他那只打着手势的大手,感觉不停地在搧打我嘴巴子,咣咣,咣咣,一记接着一记,搧得我晕头转向,搧得我汗毛竖立,一股股凉飕飕的汗水,顺着一个个汗毛孔钻出了皮肤,整个身上水淋淋,完全僵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在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硬,就像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但是现在,我深刻认识到,自己就是一块黑土捏成的石头。在阳光暴晒之下,这块泥土制成的石头又硬又扎手,即使晒成了一堆粉末,也能够扬别人一个灰头土脸。然而,在一场突其而来的疾风暴雨横扫之下,它立刻被浇成了一堆烂泥,扶不上墙头,一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