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309. 棠棣鹡鸰(1)
君贵向旁边踱出一两步,又回头看着廷献,面上没有了表情:“……你接着说。” 廷献出了一层汗。淮南的确湿热,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湿热!才不过进入行营一炷香功夫,他的幞头和薄衫已经湿透了。他堆下笑意来,揖道:“官家,淮南溽暑苦夏,圣人……圣人担心官家龙体不适……” “……所以呢?” 廷献艰难地措着辞:“官家……倘能早日归朝……想来……定可免受这些外邪侵扰……” 君贵的眼神变了。君怜一直都不赞同他亲征,他以为自己出来数月,又颇有斩获,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没想到她竟然希望他半途而返!行百里者半九十,如今战事正在苦缠中,他撤回去,对于王师将士的信心、对于战局的走向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个后果,她就想不到么? “这是圣人让你说的?!”他勉强压制着恼怒,声调低沉。 “不是不是!”廷献忙道,心中一阵绝望袭来,“圣人并没有如此说。” 君贵的怒火腾地冒上来:“那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林远、邓锦、刘奉武等见状,立时都为廷献捏了一把汗。 廷献的心狂跳不已,忙在官家面前恭敬跪下,仰头分辩道:“官家,这都是臣的蠢念头!臣想着,圣人寿诞在即,倘若官家能够在圣人寿诞之前回师京城,那么……那么对圣人而言,一定是个意外之喜……”也许,这是情急之下廷献所能想到的最好解释了。然而这个解释对君贵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行宫中的空气凝固了,有一种可怕的沉默直迫人心。 君贵俯视着廷献,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这是他过往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眼下的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君怜,比自己更接近君怜,他似乎知道她的一切,懂得她的一切。他能随时体察她的心意,然后想出各种招数来曲意逢迎。便是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进退行止,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可以取悦于圣人的工具而已!这种心思,与高平之战时那些拿自己当奇货售卖的溃将,到底有什么分别?!…… 嫉妒、失落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怒不可遏。没有人可以这样无视和践踏他的尊严。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君怜十几年的亲随,他会立刻杀了他!他的行动比言语快,甚至比思想更快。一念至此,他发现自己的惊风剑已经出鞘,架在了廷献的脖子上。 “陛下!”“陛下!”“陛下!”众人大惊失色,情急之下纷纷出声制止。 廷献惊恐地看着皇帝,身子僵了。 “陛下息怒!”林远靠近皇帝,小心翼翼地劝解道,“陈廷献无知妄言,陛下尽管吩咐臣等责罚就是,可千万别气坏了龙体……” 君贵不理林远,冷然睥睨着跪在自己眼下的这个大胆的妄言者。 行宫寒透。剑光冰凉。 廷献从最初的恐惧中迅速缓过神来。他的绝望已经到了头,再大的压力也无法让他感受更多了。如果自己一死可以让事情的走向有所变化,那么,死也是可以的。他将心一横,平静地大胆回视皇帝,突然不再害怕了。 君臣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峙着,剑锋的雪刃在廷献的脖颈上映出一片薄薄的光亮。局面的脆弱平衡和廷献的区区性命,都维系在这尖利的光亮之上,维系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陛下!”“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侍从们见状,纷纷跪了下来,焦急地替陈廷献求恳着。抛开他们与廷献的交情不说,皇帝亲手杀掉皇后的亲随,那是何等惊人的大事?给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君贵的怒气沉淀下去,渐渐增添了一点悲哀。 他为什么不退缩?他为什么不求饶?他为什么敢与自己硬碰硬?别人都在替他搭台阶,他为什么不肯下来?他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宁死不服的架势?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能够如此强大地支撑起他的精气神来?……这是一个自己征服不了的人,无论以天子的威势、德行还是恩惠,都无法完全征服他;哪怕自己征服了江南、西蜀、南汉、北辽,征服了一切中朝旧域,征服了全天下,也无法完全征服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征服他。 他们从小相伴十数年,他之唯一忠顺于她,不是不可理解。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自己为什么会为此感到痛苦和困扰?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愤怒? “陛下,陈廷献不过是内臣,虽有尽忠事主之心,哪里懂得军事之要害?陛下宽宏大量,何必与无知者计较……”林远再次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君贵还剑入鞘,咬牙冷冷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这句话暴露出他内心的某种虚弱。他是帝王,却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属发出这样的威胁,表面上凶狠无情,实际却苍白无力,这太可笑了。他可以打他,可以骂他,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责罚他,就是不该自己出剑、出言去威胁他。 他这是失态,他会将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朕正当鼓舞士气、奋力进击之际,你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君贵勉力收敛着怒火,声音又冷又硬,“念你也是一番忠意,姑且留下你这条命。……回去告诉圣人,朕要拿下整个淮南,作为送给她寿诞的礼物!” 廷献的泪水直流下来。毫无疑问,他彻底失败了。他恨自己太过愚蠢驽钝,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达到目的,就连适才打算的一死以谏,也变得遥不可及。 林远等心下大松,纷纷起身侍立到官家身旁,又一个劲儿向廷献使眼色,让他赶紧谢恩。可是廷献大概已经吓傻了,整个人委顿在那里,就像被卸掉了精气神一般,眼神呆呆的,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 君爱从外入内,到榻前向君怜一福,轻声道:“大姊圣安!”君怜原本半闭着眼,此时侧过脸来看向她,微微一笑:“嗯。”“大姊今日可觉得好些?”“嗯。……怎么你一个人来了?”“母亲带着观音和训哥儿去后苑玩了,少时过来,命我先来陪大姊。二哥是外男,不得宣召,自然不便入宫。” 君怜颔首:“好,昏睡了半日,正头疼呢。你扶我起来,咱们姐儿俩叙叙也好。”“好的。”君爱应道。莲叶等闻言,忙过来帮着一起掖了软垫。君爱触到君怜身上骨瘦如柴,不觉心惊,又待问,又不敢问,小心地替她盖了薄衾,在榻旁杌凳上坐下。 君怜向莲叶等道:“你们都出去吧。”莲叶陪笑道:“圣人,该用膳了。”“好,拿过来。”莲叶忙捧了个木盘近前,木盘上一碗特制的稀稀的养息粥。君爱接过木盘放到榻侧几案上:“我来伺候大姊吃。”莲叶知她们有话要叙,便笑道:“那么有劳四姐儿了。” 众人施礼而退,君爱坐到榻上,端起粥碗一试:“啊,这么烫!”“烫就放下,少时再吃。”君爱点头,拿勺子在碗中缓缓搅弄,又轻轻吹气。君怜看她如此心细体贴,心中一阵温柔,便向她伸出手:“来,四姐儿,坐到阿姊身边。” 君爱依言挪过去,见君怜菩提子念珠不离手,便笑道:“大姊每日躺着还念经诵佛么?大姊念的是什么经?我也替大姊念,好不好?” “你素日也念经么?”尽管有气无力,君怜的神情、语声是和煦的。 “……念过一些。”“都念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呃……不过是拣《心经》、《金刚经》这类常见的念念罢了。”“悟到了什么?”“没悟到什么。大姊,我原本不通的。”“谁说你不通?你自小聪慧,多读,多想,慢慢会明白更多道理。”“谢谢大姊鼓励。”“我听阿孃说,你似乎对道家的经典也很感兴趣?”“……阿孃说的么?”“嗯。”“也没有,不过胡乱看看罢了。”“喜欢哪一家、哪一派?”“啊?”“道家门派甚多,你偏好什么?”“我……我没什么偏好……”“阿孃说你痴迷道法,甚至想出家修道呢,这不是真的?” 君爱脸上变了颜色,低头不语。君怜观察着她:“四姐儿?”“大姊,那不过是我搪塞爹孃的话罢了……”“你……不愿意爹孃替你议亲?”“嗯。”“为什么?”君爱又垂头不语了。 连着说了这些话,君怜已然有些接不上气,加之人消瘦,在软垫上斜倚着容易累,便向下滑了滑。君爱知她精力不胜,忙帮着她躺得低些。 君怜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片刻,和言道:“傻丫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告诉阿姊,阿姊也可以替你在爹孃跟前说话啊。”“大姊,我……我……”君爱愈发手足无措,语意仓皇。君怜试探道:“你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么?” 君爱蓦然红了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