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83. 江南奉礼(1)
二月十九,壬午日,天放晴了。下蔡皇帝行在,皇帝与诸将在沙盘前议论整个淮南战事的进展。林远入帐,近前禀报:“陛下,唐主遣使携大批礼物前来请求谒见,已经候在了行在大门外。” 皇帝不语。片刻,将眼睛从沙盘上转向林远:“来的是什么人?” 林远呈上一个折册:“江南伪命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以及伪命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 皇帝不接,回忆、掂量着自己近卫所报上的这两个名字,嘴角牵出了笑意:“呵,原来是这两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了,好啊!”他转向众人,正色厉声道:“传令全军,设仪仗,陈甲兵,张旌旗!从朕的行宫到行在大门口,里外五层,行伍不留空隙!”然后,他与李重进和张永德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咱们教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大国威仪!” 皇帝行在外。钟谟和李德明正率领随从等候召见。南唐派出的这支献礼队伍很庞大,人人穿丝着缎,披红带绿,衣饰鲜明:前面数十人手捧各种金银宝器、锦绮绫罗;后面数十人,拉着数十辆车,车上满满堆着药茶等什物;再后面还有数十人,赶着数百头牛。这支庞大的献礼队伍是乘着江南大船从下游的泗州、濠州方向一路逆流而来的。此时,那艘华丽的大官船就停泊在五里以外的淮水边。 从行在大门口向内看去,周帝的行营内重重旌旗飘展。通往行营深处的甬道旁,每隔两丈便对列着一组持械的威猛勇士,个个面色如铁,兵刃雪亮,铠甲鲜明,一眼望不到头。钟谟、李德明等人不禁暗暗咋舌。 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喝声,钟李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无数雄壮精干的周军甲士不知从何处排列涌出,器械相碰之声铿锵如鸣金,步履偕进之声轰隆如震雷。他们迅速补充到甬道边原先的守卫身旁,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一丝缝隙地在甬道两侧筑起了一道坚硬的人墙。 又听得一声喝令,所有猛士都将手中的长兵向前伸出,在甬道上方架起了一道兵刃的长顶。 钟谟、李德明被这架势吓得心惊胆战。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不过是战场古礼,其实,历来临阵斩使的例子也很多。听闻这周帝年轻气盛,聪察如神却又焦躁易怒,不知他会如何面对敌国来使?何况,他雄心勃勃麾师南下却遭到寿州顽拒,想必心中窝火日久……两人尚未迈步,已经出了一身汗。 一名服饰雅致的中官从甬道深处走来,后面跟着两员战将。其中一位钟李两人刚刚见过面,是周帝御前近卫林远。 那中官走至行在大门内,并不出门,睥睨着台阶下的唐使,朗声道:“陛下有谕,宣钟谟、李德明!”宣罢,他转身往回走。林远与另外那将领各自侧身后退一步让出甬道。林远面无表情地说道:“钟大使,李大使,请吧。” 钟谟、李德明战战兢兢,抬步入门。行在的红漆金钉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门上的神兽椒图鼓起大眼睛,瞪着门外剩下的南唐使队。 钟李二人心中咯噔一跳,硬着头皮跟在那中官身后往周帝行在深处走去。林远与另外那将领仗剑跟在他们身后,截断了他们的归路。甬道上悬着的兵刃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一声命令而挥下来,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时来到周帝行宫外。那中官进去复命,未几返回,说道:“宣钟谟、李德明进见。”钟李二人忙整顿衣衫,跟随他入内。 只见帐内不事奢华,一应陈设整肃疏阔,并没有唐宫中那些金碧耀熠的琉璃灯、玲珑架等宝物重饰增辉。然而,上午的金色阳光从帐顶的天窗洒进来,令帐内的一切都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这光彩带着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唐宫那种繁复修饰过的升平景象所万万不能及的了。 周帝戎甲盛服,端坐在上首御案前。其身前,站着几排冷眼冷面的重将,及一行黼黻焕然的文臣;从身后沿帐一直排列到帐外,全是甲胄耀目的猛士。林远等入帐,按剑站在了周帝身侧。 钟谟、李德明手捧南唐国书,跪下礼道:“臣唐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臣唐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叩见大周皇帝陛下!” 周帝没有答言。钟李二人抬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传说中年轻英锐的大周皇帝正将身子后倚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神幽深。这雄狮候食一般的眼神让他们心中不由一阵哆嗦。 钟谟鼓起勇气,陪笑道:“陛下,敝国国主遣臣等前来奉上国书,并献上些微薄礼,慰劳天子大军的辛劳。”他不称自己的主上为皇帝,改称国主,这不是他在当下的权宜,而是整个南唐朝廷讨论之后的结果。 周帝的面色不变:“国书?……念。” “是。”作为国使,钟谟原想站起身念国书,可周帝不表态,他也不敢提。败战国之使,有何体面可言?当下他暗地清清嗓子,展开绫册,大声然而小心地念道:“江南国主奉书于大周皇帝陛下驾前……舍短从长,乃推通理;以小事大,着在格言。伏惟皇帝陛下体上圣之姿,膺下武之运,恊一千而命世,继八百以卜年。大驾天临,六师雷动。猥以遐陬之俗,亲为防履之行,循省伏深,兢畏无所,岂因薄质有累蒸人?今则仰望高明,俯存亿兆,防将下国,永附天朝。冀诏虎贲而归国,用廵雉堞以回兵。万乘千官,免驰驱于原隰,地征土贡,常奔走于岁时。质在神明,誓诸天地,永不相违……”念毕,他收起绫册,双手呈过头顶。 有中官过来接了国书,呈给周帝。周帝翻开绫册略一扫,转向身侧的几个文臣,似笑非笑道:“好一笔江南锦绣文章!你们也学学人家的文字!”那几人大约是翰林待诏之属,闻言尽皆面露惭色,讷讷低头道:“是。” 李德明又陪笑着举起另一个绫册道:“启禀陛下,我国主因感陛下亲幸淮南,还命奉上些微薄礼,并供陛下犒赏三军之物,礼单在此。”见周帝不置可否,他又试探道:“臣念出礼单,可以么?”“念吧。”“是。”李德明清了清嗓子,展册读道:“今贡上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二千匹,并进御服两袭,犀带两条,茶茗、药物各二百件,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 念完,周帝没有任何表示。李德明偷偷抬眼看,发现周帝面上挂起了一丝冷笑。行宫里出现了可怕的沉默。钟谟与李德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周帝问道:“……你们的话说完了么?”“……说完了。”“说完了。”两人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见了周帝这副冷脸,也不敢再多言了,忙如此答道。 “好,你们说完了,该朕说了。”周帝睥睨着他们,冷笑道:“你们国主自谓唐室苗裔,那就应该知道礼义,不能如化外方国一般愚顽不教,对吧?你们与朕只隔着一条淮水,却从未曾修书通好,反而浮舟泛海,远通契丹。试问,如此舍华事夷,礼义安在?……今日你们还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动朕罢兵么?朕并非六国愚主,难道会因你们区区口舌而改移心志?!……写信告诉你们国主:立刻前来见朕,拜谢过前罪,那么咱们之间就无事了。否则……,”他瞪着他们,加重了语气,“哼,朕既然出来了,可没打算空着手回去!朕要去看看传说中的繁华古都金陵城,朕还要借用你们的府库劳军!”他猛地一拍御案,“到那个时候,你们君臣可别后悔!” 听闻皇帝此言,殿内的所有武士整齐地举起手中长兵,再重重往地下一杵。长兵的末端撞击着木板地面,发出一片巨响。 钟谟、李德明被周帝凌厉的气势彻底震服,浑身战栗起来,除了唯唯称是,再不敢言。帐中又是一片威严的沉默。 良久,周帝却又在座上笑了一下:“不过,你们二人远道而来,充为国使,倒也辛苦了。朕赐你二人锦绮绫罗二百匹,银器一百两,袭衣、金带、鞍马各一副。你二人暂且不必回去了,从此就为朕好生效力吧!”周帝在打完之后揉的这一巴掌,让钟谟和李德明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热泪盈眶。 周帝对他们的表情恍若未见,不动声色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替朕给唐主捎个话儿:有个叫曹澄的人,在我大周犯了大罪,前些日子带着同伙投奔到江南来,你们还真给收了!难道你们江南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么?或者你们江南的朝堂是个藏污纳垢的朝堂?……你们告诉他,朕要他把这些人全都绑了交到朕面前,一个,也不能少!” “是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即就修书!” 滁州城外。已是夜半,湿气开始凝聚在草木的叶片上。一队周军马军来到城门下。这是奉命南下增援韩令坤的马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所部。与他搭伴到来的,还有奉命接收滁州库藏的窦仪,以及派来做滁州知州的原左金吾卫将军马崇祚。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赶到滁州。窦仪说就在村镇扎营算了,赵弘殷却说儿子匡胤正在滁州守城,因此极力主张赶过来叩门入城,这样,至少大家都有热水热食吃,有个正经地方睡。 他们叩门良久,向守城军士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和验牌。未几,只见瓮城上呼啦啦上来了十数个火把,一队军士簇拥着一个人急急登上城头观瞧。赵弘殷看那正是儿子的身影,欢喜得大叫道:“二郎,快开门,是爹来了!快放我们进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