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面具背后
人脸本就是一副面具,它会随着心情改变。 人怒,面容可怕。 人喜,面容可爱。 人脸岂非是一副面具! 这不可否认。 那人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恐怕只有戴面具的人心知肚明。 面具背后,人究竟要隐藏些什么? 恐怕也只有戴面具的人自己知道。 人摘下面具,却露出另一幅面具,这实在很没必要。 到头来,你以为自己摘下面具了,才惊觉自己早已与面具融为一体。 寒冬,飘雪。 一年的尽头总是令人感到惋惜。 少倾不会惋惜,他非但不会感到惋惜,而且很有满足感。 只要你发奋,没什么会感到惋惜。 这半年他很勤奋,面具人授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重复了不下十万次。 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学武的天才,万事开头难,他吃的苦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他挨的饿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他流的汗,流的血也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要练成最上乘的武学,就必先受最低等的痛苦。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短短六个月后,他已经能与面具人对上三十招而不倒。 在练武方面,连面具人都不得不承认,他虽非天赋异禀,但体内的潜力实在不容小觑,就像一个未被发掘的海底宝藏。 ——他本是就是一座尚未爆发的火山。 ——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也没人会去想象。 他勤练武功只为两个目的,而其中一个目的今日可以达成。 今日是冬至。 面具人答应他,如果接得住她四十招,她就摘下面具。 少倾从未见过她的真容,也从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面具人总是冷冷告诉他:“你只管叫我师傅,其余的一切不准过问。” 所以,他从不问。 而今日终于有机会知道,他怎会不期待,不兴奋? 他的出手更快了,比起上一次更快,更准,更狠,更老练,也更无情。 面具人不免有些吃力,她怎料到这个年轻人的欲望已经膨胀至这般地步! ——她的武学就是一门贪欲的试炼,越是贪心,武功就越厉害。 以他现在的武功,走出去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足以媲美六大派的掌门。 他不要媲美,他要超过,他要做天下第一! 更快了! 少倾的这一掌快得身影都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面具人环顾四周,在等待。 等他再现身,再现身时便是出手之时。 外面的风更猛,雪更大,风在呼啸,白雪纷飞。 屋内却暖。 但,面具人的心却寒了,因为她已没有十足的把握接得住少倾的杀招。 他的杀招宛如雪花落地般无声,又如一阵狂风,顷刻就到面前。 “咻”的一声。 少倾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指向下直攻面具人的天灵盖。 面具人以勾手相对,将他的杀招化去,另一只手接驳前臂,伸出三指锁住少倾的脉门。 她以为万无一失。 她错了! 少倾掌风如刀已至,一波淡蓝的掌刀划过面具人右肩的丝发,一束青丝被削,落地无声。 如飘絮般,落地无声。 面具人松开三指,淡淡道:“不错,有进步。” 少倾笑道:“多谢师傅手下留情。” 面具人冷冷道:“我没留情。” 她接着道:“我出手从不留情!你知道的!” ——她出手确是从不留情的,第一次过招时,招招致命,少倾两日两夜都摊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少倾道:“师傅之恩情,徒儿无以为报,请受徒儿一拜。” 他正想下跪,忽然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面具人一脚已踢出。 她挥一挥衣袖,怒斥道:“不准跪,为师不准你以后轻易向人下跪,包括我!” 少倾内心莫名有股感动,他动容道:“听师傅的。” 他走近两步,露出孩子般的微笑,道:“师傅,今天是冬至。” 面具人坐下,喝了杯热茶,应了声“嗯” 少倾笑道:“师傅,你可记得承诺过我些什么?” 面具人侧首,冷冷道:“当然记得。” 少倾支支吾吾道:“那…” 面具人点了点头,道:“今天不用练功了,出去走走吧。” 少倾失声道:“师傅,外面下着大雪,举步维艰,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吧。” 面具人忽然笑了,道:“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 少倾又道:“师傅,你还记得你答应过徒儿什么吗?” 面具人沉默半响,点了点头。 少倾道:“那徒儿可以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吗?” 面具人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只是接住我三十九招,并没有接住我四十招,还差一招呢。” 少倾苦笑道:“可我不是赢你了吗!” 面具人大笑,字字道:“差得远呢!” 少倾道:“也只是差一招,下一次,我十招之内就能打赢你!” 面具人沉默,沉默就是承认。 她也深信下一次,自己未必再有把握赢这个徒弟,因为他进步得实在太快,宛如一轮旭日东升,发出的第一缕曙光撕破黎明前的黑暗,腾空而起,瞬间就高高挂在天边,普照大地。 少倾岂非又如这轮旭日,初生的太阳总是万丈光芒的,同时也是锋芒毕露的! 最顶峰之时也是最危险之时! 可惜面具人已不知道还剩多少时日可以令少倾明白这个道理。 眼看着自己培养的徒儿一日又一日被欲望所吞噬,所学的武功一日比一日精进。 她本应感到很高兴。 这本就是她的出发点,但,为何此刻,她却皱着眉头呢? 人有欲望是好事,被欲望控制绝对是一件坏事! 可惜,她已经时日无多。 她体内的毒虫早已将她的五脏六腑撕碎,她中的毒早已渗入骨髓,若非她内功之深厚,又怎能撑到这一日呢。 冬夜,寒风彻骨。 淡淡的月光洒在窗前,师徒二人正在吃饭,冷的天,饭菜一上桌很快就变得冰冷。 冷的夜晚,冷的饭菜。 今日是冬至,冬至大过年。 何以连一点暖胃的食物都没有呢? 少倾笑道:“师傅,我有酒。” 面具人不说话,微微点头。 ——平时师傅是滴酒不沾的,但,今日是冬至。 两只瓷杯很快就斟满。 烈酒下肚,身子都回复几点暖意,暖洋洋的,很舒服。 面具人忽然停住碗筷,欲言又止,将杯中酒倒在少倾的酒杯上。 “我不喝,你喝。” 少倾甚为惊讶,道:“师傅,今日冬至,喝一杯吧。” 面具人呵斥道:“我都说了不喝!” 少倾闭上嘴,未完全闭上,喃喃道:“不喝就不喝,当心今晚冻死。” 面具人想喝,但不能喝,酒是穿肠毒药,一杯下肚,就会催动内毒,她体内的毒虫就像大地回春一样肆意出动,狂然撕咬,这种痛叫做生不如死。 喝酒就是自杀的行为! 面具人道:“你体内的‘离人泪’,我今早已经化去一大半,剩余的就要靠你自己勤练武功,多出点毒汗,方能尽散。” 少倾道:“知道了,师傅。” 面具人冷冷道:“光是知道没用。” 少倾忍不住,开口道:“师傅,今天怎么说也是过节,你老人家就少说两句,多吃口菜吧。” 他夹起一块鱼rou放在面具人的碗中。 他知道面具人喜欢吃鱼。 渐渐地,他自己也喜欢上吃鱼。 面具人垂下头,黯然说:“这些事不说,以后想说也没机会。” 少倾吃得起劲,并没留意面具人说的话。 这六个月的相处,少倾早已当面具人是自己的亲人,即使她多么喜怒无常,多么凶残狠毒,毕竟自己现在的一套惊世武功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就这份恩情,他之前对她的恨意慢慢亦烟消云散。 但是这六个月期间,面具人却没有说过一句路不通的坏话,也没有要找路不通的意愿,这一点令他十分疑惑。 少倾经不住想起,当日回雁峰上的几句话。 “你教我武功,目的不过是想留住我,利用我帮你找到路前辈!” “没错。” “倘若我不学呢?” “你不会的!” 昔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夜,更深了。 四下已经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可怕,静得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早就倒头大睡,一觉睡到天明。 但他没睡。 她也没睡。 面具人点起一盏灯火,推开虚掩的木门,走出庭院。 积雪堆满脚边,风在狂啸,扑到面上,冻得叫人心碎。 她带着面具,所以感受不到这份心碎的寒意。 面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出来,又再吸一口气,呼出来。 重复了三次。 她呼出一口白气,然后纵身一飞,在狂风中耍起一套掌法,时快时慢,时长时短,时前时后,时左时右,令看的人眼花缭乱,话虽如此,也不失为一套好掌法。 少倾透过穿了个小洞的窗纸在看,看得入神。 就像第一次目睹面具人出手一样,看得入迷。 “这套掌法怎么从未见过?” “难道是师傅的压箱宝典?” 他竟看得如痴如醉,两眼目不转睛时,两只手却照着葫芦比划着。 面具人一手摊在风中,抄起几片雪花,暗运内劲,瞬间就化作几道烟气,掌风犹快,切换得恰到好处,隐隐约约中,可以看见几团幻影游走在身旁。 就在此时,面具人忽然怔住。 她的素手宛如一条魅影般的毒蛇出击。 一掌毫无预兆地扑来,少倾面前的成片窗纸遭那鬼火一烧,融化为灰烬,风一吹,露出他那光洁饱满的前额。 他本以为面具人会破口大骂。 本以为。 面具人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久久立于雪中。 少倾的脸色已冻得有点发青。 面具人终开口:“这套掌法,你学不来。” 少倾道:“为什么?” 面具人黯然道:“这是套解毒的掌法。” 少倾木然道:“解毒的掌法?” 面具人点头。 少倾笑道:“那你半夜练来作甚?”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难道师傅你中毒了?” 他几乎喊出来,但并没喊出口。 面具人点头。 点头,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面具人冷冷道:“怎么还不睡?” 她看似转移话题,实质也算是关心的一种。 少倾怔住,字字道:“我睡不着。” 面具人道:“为什么?” 少倾走出来,缓缓道:“有些事理不清我是睡不着的。” 面具人笑了,道:“剪不断,理还乱,说的真不错。” 少倾目光闪动,道:“师傅…” 面具人道:“你难过?” 少倾点头,人皆有情,人非草木,他又怎会不难过,自己的师傅中毒多时,竟蒙在鼓里。 面具人摇了摇头,道:“心不狠,做不成大事,今日你为我难过,难保你日后对着敌人会心慈手软。” 少倾道:“这不同,师傅对我有恩。” 面具人大笑,这一笑在风中却听出凄戚之意。 笑久了,她缓缓道:“倘若你的敌人对你有恩,那你还杀不杀?” 少倾彻底沉默了,呆立风中,这个问题,他真答不出。 “但师傅并非徒儿的敌人,我为你难过又如何呢?” 面具人怒道:“蠢材!你能保证为师日后不杀你?” 她背负双手,紧接着道:“你要记住,这江湖中,本就没有绝对的朋友与敌人,所有的角色都不过是利益驱使,你的朋友能变成你的敌人,你的敌人也可以变成你的恩人,只有你自己才是永恒不变的!”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少倾道:“那师傅你呢?” 面具人哽咽半响,道:“我…我无话可说。” 所以,面具人摘下了面具,露出真容。 她转过身,缓缓问道:“我是不是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