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家人

    这爷俩正说着话，就看见从正面的堂屋里走出来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这女子明显已经不再年轻，但是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优雅的成熟魅力，一身米色的套裙，式样很简单，却很精致，面料看上去很有质感，裁剪相当合体，做工也非常考究；肩上斜斜地搭了一块马力诺羊毛披肩，不花哨，也不复杂，却很配合她的从容和淡定气质；皮肤保养得可以说是毫无瑕疵，脸上并没有怎么着妆，只是眼角处稍微勾勒了几下，使得整个眼睛显得更为深邃。

    来人正是傅承艺的小姑姑傅蓝丝。看到傅承艺，傅蓝丝很高兴地打着招呼：“承艺你来了啊，我们大家正说到你呢。”说着，又转头对傅继纲说：“爸，你完事了没？完了的话赶快回屋来吧，这些天晚上凉得快多了，小心感冒了。”

    “嗯，我心里有数，你们先回吧，我还要接会儿地气。承艺，你先和你姑姑一道去里面和他们打个招呼。一会我找你有话说。”傅继纲说着，就半低着头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傅蓝丝朝着傅承艺招招手，小声道：“你爷爷最近肠胃比较弱，魏老中医来看了说是阳火两旺，而阴火不畅，嘱咐他老人家要多走动，尤其是饭后。所以你爷爷现在每天晚上打完拳，都要再走上九百九十九步，多承接点地气，说是可以平衡阴阳。我们且不用管他，先回屋吧。”

    傅承艺点点头，想要再和傅继纲打了个招呼，却是看见傅继纲已经开始一心一意的数着脚下的步子了，只伸出一只手来却是对姑侄二人轻轻地挥了挥，示意让二人自便，别打扰他计数。

    傅继纲这里，傅承艺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了。上一次来这大宅子，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一家老少十来口人全挤在了一道，包饺子放爆竹互相说着吉利话儿。而打那次道聚会之后，这位傅家的长子嫡孙一直在上海奔忙，根本没逮着机会回北京。

    虽然傅承艺从小就受宠，和爷爷感情也很不错，平时聊个天啥的，这一老一少也总能找到话题，并不怎么觉得有代沟。可是年纪轻的人和年纪大的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总还是会有很大的出入。

    比如说居家的装修，这就是个实在没有办法求同存异的现实问题。

    傅继纲那小一百平方米的客厅，给人的总体感觉就是淡雅，充斥着文艺范儿。墙上挂的多是傅继纲自己的画，以及老友间互相赠送的书法作品。家具也多是年代久远的古董，而两边的多宝格里更是摆放着各种古玩，玉器，书画扇面，以及笔墨等等。总之，一进屋，就会感觉一股书卷气迎面扑来，让人感觉这书香门第四个字果然不是白叫的。

    只可惜从小接受这些熏陶的傅承艺偏偏就是个另类，这些价值不菲的古雅之物，完全激发不起他引以为傲的自豪，或者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对此他也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看法，老爷子喜欢的这套古色古香的风格里，缺少了他觉得一个家的必要条件，舒适。

    随便找个例子吧，就说那整整齐齐一排的红木雕花椅，据说还是从清末某王府流传下来的。虽然每年都找专人保养，还有了“至少还能用上个百来年呢”的保证，可是傅承艺总觉得那么久远的年代了，光想想都令他不敢心安理得地坐上去。没准哪次不小心扭下身子，老东西就散架寿终正寝了，自己可不就直接坐了个******蹲，直接亲吻大地去了，太不踏实，太没有安全感了。

    对于喜欢简约，酷爱LOFT旧工业范儿的傅承艺来说，粗糙的柱壁，灰暗的水泥地面，裸露的钢结构才是他的最爱。如果能在墙上再配上几副非主流的大型涂鸦，就才叫一个完美呢。

    这位傅家大少爷真心觉得自己的要求其实不高，就一条，自己的空间要有非常大的灵活性。就像他在创思的办公室，他可以根据自己的一个念头，随心所欲地改造自己意想中的生活空间，丝毫不会被任何条条框框所限制和制约。

    所以可以想见对于爷爷这个，四处都像是用毛笔写着“千万当心”这四个大字的古典家具陈列室，傅承艺从来都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参观博物馆的，而不是来探望家人的，很不自在也很拘谨。

    而对于傅承艺来说，比硬要他呆在一个令他不感冒的环境里更憋屈的事儿，就是同时还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应付他不想面对的人。

    正如傅继纲才给打的预防针一样，傅家的人果然到得很齐。傅承艺自己的父母，二叔傅正哲和二婶岳晞，小姑父金大为，堂妹傅青竹和堂妹夫萧江，堂弟傅承泽，居然一个不漏全在堂屋里坐着呢。到得这个齐齐整整啊，猛一看还以为又过年了。

    看到今天这架势，傅承艺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些个人一准是事先约好了的。虽说自己确实是临时起意才回的北京，不过高铁再快也快不过那一通电话啊。看来这公司里有人偷偷给这边传内幕消息、通风报信，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绝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

    虽然心里把那个“内鬼”恨得牙痒痒的，傅承艺脸上却并没有显露任何不悦的端倪，嘴上更是很亲热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咱老傅家的人居然到的这么齐整！该不是知道我回来了，要给我接风洗尘吧。那我可不客气啊，好吃的好喝的赶紧都端上桌来吧，呵呵。”

    身边的傅蓝丝听了，横了侄子一眼，笑骂道，“我们倒是想来着呢，可惜呀，就连大哥都联系不上你这个大忙人。你如今可是能干了，这回了北京，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唉，果然是儿大不中留啊，我想想都替大嫂伤心呐。”

    傅承艺看到这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拿着一副心知肚明、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不由得神情就有点儿讪讪的了，只是硬着嘴勉强地插科打诨：“我那也是为了公事嘛。实在没办法啊，我就那么一小工作室，人手有限啊，什么都得亲力亲为。比不得你们在座的这些大老板啊，最要紧的是把握住大方向就可以了。”

    听了傅承艺这话，二婶岳晞可就有点不乐意了：“哟，承艺瞧你说的，你那工作室每年的预算都有好几千万呢。你可别自贬身价呀，这一般的小老板，谁能和你比啊？”

    岳晞那明显是替自己的儿子女儿打抱不平。傅青竹和傅承泽都有自己的公司，可在经营上基本上还都是自负盈亏的。虽说生意上时常能得到傅氏集团的关照，日子也很好过，但和傅承艺这个只投入资金，不产出利润的游戏公司相比，那待遇上差的就不是一点点了。

    在岳晞的眼里，傅承艺压根就没办过什么正经事，可偏偏人家有个长子嫡孙的名头摆在那里，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呢。这明明都是一样的孙子，凭啥在待遇上能相差地那么远去？而最让她心里不平衡的，则是傅承艺每年的预算，都是从自己老公辛苦打理的傅氏中真金白银地拨出去的。世界上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的不公平，不干活的拿的钱却偏偏比干活的还多。

    岳晞一时间没忍住，不由地就冲了两句。青竹和承泽毕竟是当弟弟meimei的，就算有想法，有些话也还是不好开口的，那她这个当婶婶的说两句，想来无妨吧。

    傅承艺闻言，脸上僵了一僵，咬了咬牙，却没有出声反驳，心里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他每年的确是有从傅氏集团拿钱投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可那些本来就都是他和他父亲名下的股份和红利，认真算起来那不过是自己和老爸的个人投资，和傅氏集团可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不过有些人的眼睛就像是个筛子，总是漏过了他们不想看到的，而只拿筛留下来的说话。

    为了搞好创思，其实傅承艺乃至于他父亲傅正翰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殊不知就在二婶眼里只看见自己每年从傅氏集团的账面上划走钱的同时，自己父子在集团里占有的股份也是被稀释的越来越少了。这桩事情作为集团决策人的二叔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只不过有些人心里明白，却不见得会站出来替自己澄清。傅承艺一边想着，一边心里冷笑，反正这世界上想“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加多眼前这一个。

    当然作为晚辈，傅承艺并不好直接和二婶发生冲突。傅氏以书礼传家，平日里讲究的是“长幼有序”。只可惜自己的父母都是厚道人，绝不会为了维护儿子，就和妯娌发生面对面的龉龃，所以可想而知，这结果就是自己“默认”了这被歪曲的事实。傅承艺颇为不平的想到，人家可从来不懂得在自己爸妈面前讲究“长幼尊卑”，偏生自己的父母好面子，也不喜欢争，最终自然就会亏了自家的“里子”。

    然而出乎傅承艺的意料，傅正哲却是给了他老婆一个警示的眼光，清了清嗓子，难得开了口：“你个妇道人家不清楚细节就不要乱讲。承艺这几年的辛苦，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在那么缺兵少将的情况下，还能把公司经营得很见成效，这才几年就上一个了档次，那可是一点都不容易啊。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集团总部前两年的策略的确有点保守了。话说年纪大了就是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敢拼敢冲了啊。要是总部之前能有更大的投入，在人力、物力上给予承艺更多的支持，说不定早就能替集团产生效益了。所以，他忙，是很正常的，你没看见这人都挨瘦了。我看，这下大嫂一准又要心痛了。”

    傅承艺没料到二叔勇于承担责任是那么的直接和单刀直入，一时间眼睛不禁都瞪大了，适才抿着的嘴也微微张了开来。这套“好警察”和“坏警察”的把戏想来是他们做惯的，以至于两夫妻之间的配合是如此的默契，堪称天衣无缝。

    果不其然，二婶立马扭过了头，笑嘻嘻地对着傅承艺的母亲说：“瞧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自己。好嫂子，你大人有大量，可别千万介意啊。其实我们大家这不是都替承艺高兴吗？小泽一说承艺今儿个回北京，大伙儿不就立马搁下手头上的事儿，都跑来给他接风了。要论这号召力呀，在我们傅家除了老爷子之外，他可也能算得上是独一份的了。”

    岳晞说着顿了顿，又用调侃的口气继续说：“只是，这谁曾想到，他呀，是偷偷地先去会女朋友了呢。呵呵，我这不也是替嫂子你抱不平啊。这媳妇儿还没领进门呢，倒把你这做娘的给先撂到一边去了。”说完了还拿手捂着嘴接着乐。

    和二婶岳晞那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脾气不同，傅承艺的母亲章舒岚天生是个”与人为善“的软性子。几十年在家相夫教子，除了和青春叛逆期的傅承艺，还真没对谁红过脸，在傅家那是实至名归的老好人。

    到了这个年纪在傅mama心里，除了傅承艺都老大不小了，这婚事还硬是没个着落，别的还真没有她特别在乎和cao心的事。要说凌若水这个准媳妇儿，也算得上是从小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脾气、相貌那都是没得说的，本来自然是她心里最为中意的人选。

    只是自从若水的弟弟出了事，在傅mama眼里，若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着紧弟弟，这谁都可以理解，可是这么多年就只围着医院病房转悠，什么事都得为照顾病人让路，却是让从来都是以家庭、丈夫、儿子为中心的傅mama很有意见。

    更不用说傅家老爷子“四世同堂”的心愿和她自己期待已久的抱孙计划，也都随之搁浅了。每每想起自己公公一直叫唤着的“继正承忠”的辈份排行，自己丈夫翻着字典偷偷起的“傅忠棠”、“傅忠壑”的大名，傅mama就会对耽误了自己儿子那么些年的凌meimei很有微词和怨言。

    这会儿岳晞的话却是正好说到了傅mama的心里，虽然妯娌的话听起来不很入耳，可在傅mama看来，也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心里不爽，对着儿子傅承艺那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了，章舒岚只是冷淡地“哼”了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通常碰到这种情况，傅承艺倒是不怕的，只要放下脸来，曲意讨好一下，多半就能把老妈给哄高兴了，顺便蒙混过关。只是今儿个这么些个人在，傅承艺脸皮再厚，这放低认罪，当众卖萌的事儿也实在是做不出来。可把傅承艺急得直呲牙咧嘴，可是傅mama却是难得对他的装相视若无睹，让傅承艺不由得在心里给那烦人的二婶上了无数遍的禁言诅咒。

    最后救了急解了围的还是傅家老爷子。傅继纲走完了任务，踱着步子一回屋，傅承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而一家的老小也立刻集中精神围着这家里的最重心转了起来。

    而傅继纲在屋子中间朝南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一边用手轻轻地敲着大腿上的经脉，一边招呼住家的阿姨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