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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教师节

    九月十号上午,花园区人民政府在区大礼堂召开会议,隆重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个教师节。

    全区六百多名教师和教育工作者全部参加会议,每人领到了一条毛巾和一个喝茶水的搪瓷缸。毛巾和搪瓷缸上,喷有“庆祝教师节”五个鲜红的大字。区教育组还给每个教师发了两块钱的过节费。

    会上,花园区高官、区长、区教育组长都讲了话,还有教师代表发了言。内容和意思差不多,倡导全社会尊重教师,保障教师的合法权益,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改善办学条件,奖励优秀教育工作者。这些大话、套话和空话,近段日子频繁地出现在电视和广播里,大家早就听厌了。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看得大家眼睛痛、心里烦。所以,坐在会场上大多数人都没心思听台上的人讲话,而是在叽叽咕咕地聊天,互相打听今年工资调整后加了多少钱。

    国务院关于建立教师节的议案在全国高官会通过后,有关调整教师工资的传言不绝于耳,各种推测和讨论一直没有中断过。最近半年来,教师们只要遇到或者聚在一起,就会聊起这个热门话题。

    工资怎么调,收入可以增加多少,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乐观人士认为,工资至少可以翻一番,增加一倍。最悲观的估计,也是增长百分之二十。牌坊中学不少教师按照相应的增长幅度和比例,计算出了调整工资后,自己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大家天天盼,月月盼,对薪水的大幅度增长和收入的跳跃式增加充满了期待。

    直到教师节的前一天,花园区教师工资调整方案才正式出台。

    所有教师的工资确实都增加了,但增长的幅度却不尽相同。工资的定级与职称和教龄息息相关。职称越高,参加工作的时间越长,工资的增长的幅度就越大,反之亦然。王加根和方红梅参加工作才满三年,每人每个月只增加了六元钱。绝对额虽然不多,但增长的幅度还是在百分之十以上。这次调资方案从今年元月份开始执行,前八个月的增加部分,九月份发工资时一次性补齐。也就是说,王加根和方红梅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九月份可以多领一百零八块元。

    这笔飞来横财,刚好可以支付油漆家具的费用。

    庆祝大会结束后,教师们作鸟兽散,各回各家——下午放半天假,大家不用去学校上班。王加根推着自行车,和方红梅一起去农贸市场买菜,然后回牌坊中学。

    进学校大门时,看见门卫老宁在生炉子。老宁用的是一个只有尺把高的土炉子,烧的是煤球,有时也直接烧木柴,当灶用。

    老宁年过半百,老婆几年前因病去世了,他一直鳏居到现在。自调到牌坊中学之后,他就以校为家,基本上成了学校里的常住户。

    他是花园区宁家河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年轻时找了个好老婆——或者说,是他老婆的弟弟有出息,官至孝天市财政局副局长。内弟为他在家乡谋了个教师职位,还是吃皇粮的公办教师。教育行政管理部门最初把他安排在宁家河小学,可他根本就不会教书,承担不了任何一门课程。碍于市财政局副局长的虎威和情面,花园区教育组又不敢贸然解聘他,就把他调到牌坊中学看大门。

    老宁的老婆虽然不在了,但留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经结婚成家,夫妻双双在宁家河种田。二儿子在大悟县财政局工作,目前还是单身。三儿子在孝天地区财贸学校上学。

    老宁在宁家河小学上班时,住在大儿子家里,但与儿媳妇关系不好,加上孙子又磨人,搞得他特别闹心。他三番五次找小舅子诉苦,希望远走高飞。如愿调到牌坊中学后,他就很少回宁家河了。

    老宁的工作职责,除了看守大门和收发报纸信件以外,还是学校的“司号员”,负责敲钟,掌握作息时间。走马上任十天来,他的表现可圈可点,赢得牌坊中学领导和教师们的普遍好评。

    每天的起床钟、上课钟、课间cao钟、下课钟、放学钟敲得都很准时,快慢节奏也比较规范。接过邮差送来的报纸和信件,他先挑出学生邮件,把收件人姓名抄写小黑板上,然后把小黑板挂在门口,等着学生们下课后来认领。然后,把报纸和教师的邮件亲自送到办公室。邮件交到收件人的手里,或者放在收件人的办公桌上;报纸则用报夹分门别类地夹起来,整齐地搁放在报架上。有时,他还借用学校食堂的铁锹,把办公室门前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

    见王加根和方红梅开完会回来,老宁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叫他们在他这儿吃午饭。

    王加根道过谢,又开玩笑说:“您小锅小灶的,我们要是在您这儿吃饭,恐怕连碗筷都不够用。更何况,您炉子还没有生着呢!我们说不定还快些。要不,你也不用忙乎了,干脆去我们家里吃。”

    说笑间,两人推着自行车沿着甬道往里面走。

    夫妻俩没有回新居,径直走向办公室西头的厨房——加根以前的宿舍。这间厨房从昨天开始,又兼做了他们的卧室。

    办公室两头的两间宿舍,学校本来准备分配给新调来的教师。因为王加根说他们新居里的家具在做油漆,没办法住人。邹贵州体谅他们的难处,就答应他们暂缓搬家。不过,延缓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天。也就是说,教师节前后他们必须腾房子。

    王加根与油漆工小潘定的合同期限,与这个时间刚好吻合。

    如果小潘严格遵守协议,全力以赴施工,他们是能够在规定的期限内搬回新居的。遗憾的是,看上去老实巴交、商谈时信誓旦旦的小潘,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施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好几天都不打照面。

    涂料是由小潘代买的,一共花了五十多块钱。辅助材料呢?还是由王加根准备。小潘今天要汽油,明天要松香水,上午要催干胶,下午又要牛皮纸……王加根是个外行,只能拿着小潘写的纸条,骑着自行车一次又一次地往花园街上跑,按要求的品名和数量购买。

    花钱如流水!工期还不能保证。到昨天为止,家具才做完头道漆,如期搬家已经不可能。

    邹贵州不高兴了。

    因为新调来的教师天天逼他,找他要房子,而王加根和方红梅又迟迟不腾房,他没办法向别人交待,也影响学校的正常工作秩序。

    王加根于是去找赵乾坤,催促他小舅子加快施工进度。

    赵乾坤表现得也很无奈。

    他笑着解释说,他小舅子同时做着好几个地方的油漆活儿,通常是轮流着施工。今天到这一家,明天去那一家,难免顾此失彼。其中有一个雇主急着结婚,小潘在那家做工的时间,相对就要多一些。

    “慢工出细活儿。这样一边做,一边等着干,油漆的效果还好些。”赵乾坤反过来劝加根,“莫把邹贵州的话太当一回事,别理他!迟几天搬家又怎么样?学校里该有多少住房分配了又一直空着没人住!”

    王加根觉得这样不好。

    邹贵州在他困难的时候帮了他的忙,他怎么能够做这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事情呢?

    腾房催得急,新居又没办法住人。这件难肠事让王加根和方红梅伤透了脑筋。

    经与邹贵州协商,决定采取折衷办法,先把方红梅那间宿舍腾出来,两人到厨房暂住。等家具油漆完工后,再腾王加根那间房。

    昨天下午,他们把方红梅宿舍里合并组建的“婚床”重新拆开。搬了一张单人床到厨房他们自己睡,留下一张床给新调来的教师使用。再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新居搬,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如同蚂蚁搬家一样。

    晚上他们只能挤在厨房里睡单人床,白天还得在这儿做饭。

    运气还不错!早上出门时封的炉子没有熄。

    王加根先撬开炉子,换了蜂窝煤,拿起搪瓷碗准备洗米。

    “我要吃面条。”方红梅突然说。

    王加根困惑地望着她:“你不是说面条吃得太多了,见到面条就反胃吗?煮饭也会很快的。”

    “我今天就是想吃面条!”方红梅语气非常坚决,看上去似乎还有点儿不高兴。

    “行行行。那我就用瘦rou白菜下面条。”王加根一边说,一边把刚刚买回的白菜扔进塑料桶,准备到食堂门口去清洗。

    临出门时,他又吩咐方红梅把瘦rou切成丝。

    走到初三那排校舍时,看到初三(2)班教室里坐满了人。王加根这才记起,学校今天中午摆“鸿门宴”。以庆祝教师节的名义,宴请辖区内的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实际上,是要这些地头蛇们出点血,捐点款,填补牌坊中学扩建围墙留下的经费“窟窿”。

    学校食堂里热气腾腾。司务长小朱、炊事员肖金平和新招的临时工聂聋子忙得不亦乐乎。老远就能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鱼rou香味。

    王加根打开水龙头,把白菜叶子一片片掰开,非常仔细地冲洗。

    方红梅这段日子特别注意饮食卫生,如果白菜洗得不干净,回去是要挨骂的。

    “小王回来了!准备弄什么好吃的?”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王加根回头一望,见邹贵州笑嘻嘻地迎着他走过来了。

    “丁校长找你有事。叫你到初三(2)班教室去一下。”

    王加根将信将疑地望着邹贵州。

    “怎么?你不相信?不信你可以直接问丁胜安。”邹贵州于是对着初三(2)的窗户大声喊道,“丁校长!丁校长!”

    窗口立即出现了丁胜安的上半身。

    “你是不是有事找小王呀?”邹贵州问。

    丁胜安马上回答:“是是是。小王,你来一下。”

    王加根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关好水龙头,跟着邹贵州前往初三(2)班教室。

    “丁校长找我什么事呀?还是为退房么?”王加根一边走,一边问邹贵州,“这事我不是已经与你讲好了吗?”

    “跟退房子没关系。”

    “那他找我有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邹贵州故意卖起了关子。

    丁胜安已经站在初三(2)班教室门口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军官。

    经介绍,王加根才知道那个军官是驻军部队卫生队的王队长,专程来学校参加教师节庆祝活动。

    王家岗驻军军队在教师节前夕已经有所表示,学校cao场南边的单双杠就是他们捐赠的。王队长今天来,又送了六个开水瓶,以及一块写有“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八个字的玻璃镜框横匾。

    王队长自我介绍说,他是河南洛阳人,在花园部队当兵十几年了,今年家属才随军。他们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儿子,这次也跟着他妈过来了,想到牌坊中学来插班上学。

    “王队长想把他儿子放在你们班上。”丁胜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王队长从侧面了解过了,知道你语文教得好。人家是慕名而来哟!”

    王队长应和道:“对对对!我们团政委的女儿就在王老师班上,叫陈红。”

    陈红她爸是团政委?这事加根今天才听说。那小丫头性情温顺,学习很用功,成绩中等偏上。王加根知道陈红是军人子女,但不知道她爸当这么大的官。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王加根问王队长。

    “王伟。”

    王伟?就是张仲华介绍的那个王伟?王加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再哼声。

    “他个子长得高,但年龄不大,今年才十四岁。在洛阳读书时学习成绩还不错,在家里也比较听话。”王队长絮絮叨叨地介绍。

    王加根还是没有作声。

    抵着学生家长的面,他也不好陈述他与张仲华之间的矛盾。加上这件事涉及牌坊中学与驻军部队的关系,事关军民共建,他肯定不能当面拒绝别人。

    丁胜安见王加根犹豫着不表态,怕王队长难堪,于是当场拍板:“这事就算说好了。明天叫王伟来报名,找王老师报到。”

    王队长马上点头哈腰,热情致谢,并且向王加根伸出了右手。

    王加根礼节性地握了握王队长的手,就告辞离开了。

    白菜洗好后,他又提了一桶水回家备用。

    刚进家门,邹贵州又跟着来了,说是丁胜安让王加根去陪酒。

    “不了。我们吃完饭,还要去花园镇看电影!”王加根推辞道。

    “电影不是三点钟开演么?误不了!”邹贵州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把客人送走后,还不一样要去看电影。”

    今天的电影票是学校统一购买分发的。每个教师一张,是庆祝教师节的活动内容之一。据说,一张票可以连着看两场电影。

    “你去吧!”方红梅这时突然插言,对王加根说,“我自己来下面条,吃完后躺一会儿。等你喝完酒,我们再一起去看电影。”

    王加根这才跟着邹贵州走了。

    路上,邹贵州兴奋地说,今天这个活动效果还不错。募集资金一千三百元,扣除一百多块钱的招待费,可以净落一千一百元。

    初三(2)班教室已经由“会议厅”改成了“宴会厅”。

    几张课桌并在一起,拼成了两个“大餐桌”。碗筷已经摆好了,但客人们都忙着出去上厕所,还没有就座。

    王加根走进教室时,再次受到王队长的热情相迎。王队长说,今天借花献佛,一定要和王老师好好喝几杯。王加根连连摇头,说他酒量不行,待会儿还有事要去花园镇。今天就不喝了,改日再聚。

    教室前后的黑板上都用彩色粉笔写有标语。

    前面黑板上写的是“热烈庆祝第一个教师节”,后面黑板上写的是“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这些显然都是写给村支书和村主任们看的。名正言顺地提示他们捐款,心甘情愿地掏钱。

    菜很丰盛。气氛也很热烈。教室里吵吵嚷嚷,煞是热闹。喝了白酒喝啤酒,直到每一个人都东倒西歪,说话舌头打卷儿。村干部们闹起酒来没完没了。

    王加根怕耽误了看电影,又担心喝得太多,呆会儿骑自行车不安全,就借上厕所的名义,中途溜了号。

    他回家洗了把脸,就叫方红梅赶紧起床,整理行装准备出发。

    “我不去!”方红梅突然改变主意,语气相当生硬,像是在赌气。

    王加根不知道老婆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想到方红梅怀有身孕,他不想多计较,可心里又实在放不下这场免费电影。

    他问方红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殷勤。

    方红梅丝毫也不买他的账。

    她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对王加根不理不睬。躺了十分钟的样子,她看了看手表,又从床上爬起来。梳了梳头,洗了洗脸,把拖鞋换成凉鞋,拿起一把遮阳伞就出了门,一个人自顾自地朝学校外面走去。

    王加根赶紧拿起黑皮包,拉开拉链,确认电影票在里面,马上找钥匙锁门。接着,又推上自行车,迅速去追赶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