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久别重逢
白素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把房门闩牢,又找来一根木杠顶着,叫儿子在房间里保护她。 加根只好和衣躺在母亲的脚头。 夜已经很深了。他思潮翻滚,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多灾多难的家,想起已经走过的洒满泪水的二十个春秋,他就伤心。不是说“祸兮,福所倚”吗?可他为什么总是挣扎在痛苦的深渊?福为什么就和他无缘呢?童年时代,他失去母爱,成为一个受人怜悯的“冇娘伢”。少年时代,他很少能够享受到天伦之乐。如今,又要在父母无益的纷争中,扮演一个左右为难的角色。他羡慕别人温暖幸福的家庭,渴望得到爱----人与人之间真挚的爱!但是,哪一天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呢?望着漆黑的房顶,他感到茫然。 加根恨父亲,因为王厚义自私自利,凶狠残忍。他也不支持母亲大吵大闹,白素珍无非是为了争夺奶奶的遗产,出一口怨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后的日子,总还得往前过呀!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方红梅马上要去武汉参加面授学习。他四月份也要参加自学考试。业余写作一直没有起色,投出去稿子都杳如黄鹤。做饭的煤油又快烧完了,家务事真是永远也做不完啊……春节过后,他和方红梅还要结婚。房子没有着落,家具没开始打,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多少麻烦事和愁肠事在等着他啊! 本来,他是准备利用寒假回王李村过年的机会,与王厚义和胡月娥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情,力求得到支援和帮助。但是,他昨天小心翼翼向他爸表达这层意思时,王厚义只有一句话回敬他:“家里没钱!” 加根说:“你暑假时不是说,我结婚时家里给三百元钱么?我现在也不要你兑现之前的承诺,多少帮一点儿。我现在确实是遇到困难了,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王厚义还是那句话:“家里没钱!” 加根心里发毛,火气也上来了:“有钱没钱你自己知道!钱是你挣的,给不给是你的自由。但是,拆老屋多余的那些木料哪儿去了?那是王家的祖业。我是王家的后人,用那些木料打家具,总不过分吧?” 厚义两只眼睛鼓得像灯笼,破口大骂:“你管那些木料哪儿去了?老子处理这些木料,未必还要跟你个小狗日的商量?” 的确,家里堆积如山的两屋子木料,早已无影无踪。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气呼呼地向孙儿控告:加花出生时,是靠卖木料出的;厚义的四弟厚德在潜江结婚时,曾用汽车拖了满满一汽车木料到江汉农场…… 自己的弟弟结婚,厚义能够那么慷慨地送木料;轮到自己的儿子结婚,他却一毛不拔。天下有这样做老人的么?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 看到父子俩剑拔弩张,胡月娥挤出笑容出来做好人。她劝加根学聪明一点儿,给潜江的大伯大妈、三叔三婶写封信,告诉他们要结婚的消息,接他们回王李村参加婚礼。 “舌头打个滚,叫人不折本。你在信里把话说好听一点儿,态度诚恳一些。大伯和三叔条件那么好,一人帮你一点儿,结婚的钱不就有了?”胡月娥显出非常有经验的样子,开导加根。 加根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让他向潜江的伯伯叔叔们低头,才是王厚义和胡月娥的真正目的。这是不可能的。他绝对不会去求那几个与他虽有血缘关系、却没什么感情的伯伯叔叔。 王厚义与白素珍离婚之后,他一直在试图培养加根与江汉农场那些亲人之间的感情,希望儿子融入江汉农场那个大家庭,但这种努力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加根始终与潜江的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和堂弟堂妹们亲热不起来。 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没有缘分”吧! 零点临近,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如同冷水洒进了guntang的油锅里,炸得人耳朵发麻。 王厚义在堂屋里乒乒乓乓地准备着出巡的东西。 出巡,是农村迎接新年的仪式。 搬一张小木桌到大门口,搁上烛台和香炉,摆好酒壶、汤勺和碗筷,点燃蜡烛,插好香,再用圆盘端出插着筷子的卤猪头、烧全鱼和几个凉菜。在三个酒盅里斟满酒,就开始烧香化纸,面对着熊熊的火堆磕头作揖,口里喃喃地说出自己的心愿。最后是放鞭炮。 加根小时候,每看到他爸把额头挨到地面磕头的时候,总免不了暗自发笑。看到父亲那么严肃认真,那么毕恭毕敬,那么敬畏虔诚,他就感到疑惑,未必世界上真的有菩萨和神仙?今天,他没有出去参与出巡仪式,静静地躺在床上,为天亮之后能否太平而忧心忡忡。 白素珍也没有睡着。她不停地翻动身体,时不时唉声叹气,主动与儿子拉起话来了。 “也不晓得马颖现在情况怎么样,在冯阿姨家里听不听话。”她自言自语,特别为小女儿担心。 冯阿姨就是在王加根家里住过的冯婷婷。正是这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帮助白素珍与王厚义离了婚,并且强令王厚义返回江汉农场。她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工作,并且在武汉找了老公。成家立业,定居在了武汉。她眼下是HUB省司法厅工作,副处级干部。她老公在HUB省人事厅当处长。因为王李村的那段情缘,白素珍一直与冯婷婷保持着书信联系,两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这次与王厚义打官司,白素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征求冯婷婷夫妇的意见,寻求他们的帮助,回湖北的第一站,也选择了武汉。 王加根听母亲念叨马颖,就开始发泄自己的怨气。他埋怨mama固执,春节不好好在保定过年,偏要回湖北胡闹,完全是自寻烦恼。 “胡闹?我怎么是胡闹?奶奶的仇没报,仇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怎么可能在保定安心过年?”白素珍振振有词地反问。 王加根无言以对。他提醒mama,大年初一千万不要吵闹。 白素珍说,她这次回,本来就没打算和王厚义吵架。因为上次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时过于仓促,来去匆匆,没有搞清奶奶生前的生活状况,没有查清奶奶喝药自杀的真正原因。她想利用春节期间调查取证,顺便拜望一下多年没有见面的乡亲。并再次声明,只要王厚义不找她的麻烦,她是不会闹的。 听到这儿,王加根勉强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大门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了。 因为是新香,王李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早都来加根家祭奠。大伙儿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堂屋地面的草甸子上,磕头作揖,上香。王厚义一直跪着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面,向乡亲们还礼。 白素珍对这些空洞的礼节不屑一顾。她愤愤不平地说,看到王厚义猴子一样地趴在地上,她恨不得跑过去,朝他的屁股踢两脚。她没有理会前来祭奠的人们,自顾自地刷牙、洗脸。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糖果和烟酒,走出了大门。 王厚义见此,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白素珍这是去收买人心。 王加根丝毫也感觉不到新年的快乐,更没有心思外出拜年。他呆呆地坐在家里,百无聊赖,不知道干什么是好。 春节之前,他曾收到过jiejie加枝从BJ写来的信。 加枝说,长辈们的恩怨,是长辈们的事情。他们做后人的,只求安宁和清静。因为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加枝还说,父母不幸的婚姻,给他们留下的创痛够多的了,再不应该继续给他们制造灾难。她建议加根在父母的纠葛中保持中立,不要偏向任何一方。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加根不可能象加枝那样置身事外,更不可能逃得远远的,回避矛盾。现实摆在他面前,父母就在他身边争斗。两个老人都希望得到他的声援、支持和帮助,他如何才能够做到不偏不倚呢? 真是烦恼透顶啊!这样左右为难地活着,还不如死去。 正月初一白天,加根再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才听到mama在外面喊他开门。他起床去把门打开。 白素珍回到房间之后,照例闩上房门,要儿子陪伴她,充当她的保护人。她也不急着睡觉,从头上拉下一根发卡,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然后,摊开纸笔,在昏暗的灯光下记载白天调查取证的内容。 正月初二也是这样。 正月初三,王加根该去方湾给红梅她爸妈拜年了。 白素珍也收拾好东西,乘车去了娘家白沙铺。母子俩临分手时,她对加根说,自己准备在大货那儿住几天。等法院、检察院和公安局正式上班了,她就前往孝天城告状。 当天下午,她就出现在了白大货的家门口。 大货夫妇对于白素珍的突然出现,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们见识过jiejie的火爆子脾气,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jiejie在春节期间找他们的麻烦,拿往日的矛盾纠纷来挑事,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白大货和沙桂英担心得要命。 为息事宁人,他们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欢迎jiejie,用近似于谄媚的态度讨好,在白素珍面前表现得俯首帖耳、低三下四。一日三餐,他们总是把饭菜做好,送到素珍的手里。晚上睡觉时,沙桂英总是为白素珍灌好热水袋;早晨一起床,又为白素珍倒痰盂、叠被子。白素珍的衣服还没有穿脏,就被沙桂英强行拿走,洗得干干净净。
听说马颖寄居在武汉冯婷婷家里,大货马上提出,去武汉把外甥女接到白沙铺来。 就这样,白素珍终于在白沙铺与小女儿团聚了。 马颖扑进mama的怀抱,委屈得哇哇大哭。几个大人哄她都没有用。最后,是表姐千秋和表哥伟业拿着鞭炮、气球和纸风车来邀请她,拉她出去玩,她才止住了抽泣。 当天上午,又有一大群人陆陆续续来到白大货家里。他们分别是被素珍她爸送人的二货和素华,还有素华的丈夫,以及白素珍的两个同母异父弟妹。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终于团聚,大家百感交集。各自叙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和现在的家庭。每个人都泪水涟涟。 沙桂英从房间里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这些伤心的人们。 说话间,他们难免会提到年事已高的母亲,建议大姐去万安看看她。不然的话,将来恐怕再也见不着面了。 白素珍态度坚决地予以拒绝。她说,那个抛夫弃子、狼心狗肺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做她的母亲。她不会去看她,就算是偶然遇到了,她也不会理她,说不定还会上前去掴她几个耳光。 见大姐是这种态度,大家也不好继续议论这件事情。话题又被白素珍转到了王李村,转到了她姑妈的死和遗产上。 她说,正月初一初二两天,她打着拜年的名义,走访了王李村的好多父老乡亲,掌握了一些王厚义和胡月娥虐待她养母的证据。 自王厚义的“姘头”胡月娥进门之后,她养母就失去了对养鸡收入的掌控权,一年上头手里难得有一分钱,也难得吃上一点儿有营养的东西。就连吃面条,王厚义和胡月娥总是在自己碗里加猪油,她养母则吃水煮盐拌的无味面。她养母经常因为肚子饿,找村里人诉苦,别人就点头表示同情,摇头制止老人家继续说下去,怕被厚义听到了挨骂。皮匠三婆同情她养母,用糖开水泡了一碗爆米花给她吃。她养母感激不尽,说:“多谢你作福,我还是自己能炒炒米的时候吃过的。” 长期的苛刻生活,使得她养母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到五十斤。腿总是发软,风一吹,就歪歪倒倒。已入风烛残年,还要做这做那,照料两个“非婚生”小孩。她养母跪在门口塘的石台阶上洗衣服,好几次掉进池塘里。小孩没带好要挨骂,米没淘洗干净、饭里面有沙子,还要挨打。是忍受不了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养母才喝了农药。而王厚义发现后,为遮人耳目,用板车往杨岗卫生院拖。在路上故意把她养母的手绞断了,又在完全能够救活的情况下,找借口拖回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养母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最后悲惨地死去。 这一系列行为,已经构成虐待老人致死罪和间接故意杀人罪。 …… 白素珍讲了好半天,直到大货把酒菜端上桌,提着酒瓶子招呼大家入席就坐,才停下来。她早已是舌干口燥,喉咙冒烟,但听的人似乎并不是那么上心。 二货一个劲地吸着烟,吞云吐雾。同母异父弟弟抬起右脚,不停地摆动,似乎是在画圈儿,也像在“划船”。素华和她丈夫露出满脸的不耐烦,还时不时白大姐一眼。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正如人们不愿意听祥林嫂讲她的阿毛一样。 酒席上一团和气。大家尽量用趣闻轶事,甚至是生活中的一些黄段子逗白素珍发笑,以免她又去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白素珍好几次欲转入想说的话题,但都没有找到机会,或者被弟妹们的玩笑打断了。 下席后,二货和万安的两个弟妹向哥哥嫂子告辞,准备离开。 白素珍叫他们坐下来聊聊。 二货说要去几个亲戚家拜年。另两个弟妹说要回去招待客人。他们边说边去推自行车,并盛情邀请白素珍去他们家里玩儿。素华夫妇没有急着离开。他们的家离白沙铺比较远,必须坐长途汽车。因为距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提出陪大哥大嫂打几圈麻将。 于是,饭桌改成了麻将桌。大货和桂英、素华和她丈夫相向而坐,四个人哗哗啦啦地搓开了。 白素珍拿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进房间休息了。她原本想发动弟弟meimei,抽个时间一起去王李村,给她壮胆助威,吓唬吓唬王厚义,看来这个计划很难实现了。 唉,虽说是兄弟姐妹,毕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没什么感情啊!更何况,现在弟妹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哪个愿意为她的事情去劳神?别说同仇敌忾了,他们居然连听她诉说的耐心都没有。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白素珍对这次与弟妹们的久别重逢感到特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