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嫉恶如仇
通过推心置腹的沟通和交流,王加根和方红梅对未来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总算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和规划。 工作上互相帮助,学习上彼此促进,家务事共同承担。所有这一切,看似非常美好,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说来说去,还是思想上的疙瘩没有完全解开。王加根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难得轻松和快活起来。肝火又特别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对领导不满,有时对同事不满,有时对学生不满,有时对红梅和敬武不满,逮谁就跟谁闹,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单身独处时,他甚至生自己的气,莫名其妙地抽自己的耳光。 手头有事忙的时候,稍微好一点儿。只要一闲下来,他就无事找事地发神经。一会儿说日子过得太单调、太呆板、太枯燥、太无聊,恨不得去死了就好;一会儿感叹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往下混,没什么意思,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何方。有时庆幸自己与方红梅相识、相知、相爱,收获了甜蜜的爱情;有时又后悔谈恋爱太早了,二十岁不到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整天愁得像个老头。因为烦闷,因为懊悔,因为压抑,他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大哭一场,或者把身边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这期间,王加根还回王李村参加了爷爷王裁缝的葬礼。 奶奶去世后,加叶加花没人照顾。没有办法,王厚义又去江汉农场接王裁缝。老人家回王李村才一个多月,就因为脑溢血过世了。 王加根回王李村参加王裁缝的葬礼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奶奶。他一个人坐在奶奶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没有一丝一毫害怕,反而感到非常亲切。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奶奶从床上坐了起来,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儿,叹息他瘦了,问他是不是生了病。 眼见王厚义和胡月娥都在为王裁缝的丧事忙碌,没有谁提起奶奶,似乎奶奶根本就没在这个家里生存过,加根感到特别伤心,也特别气愤。这一个多月来,他接二连三地收到母亲的来信,谈的都是奶奶的事情。白素珍说,她准备今年春节回湖北,陪伴她养母的亡灵,为含冤去世的奶奶报仇雪恨。 她在信中说:“加根,我以前劝你与王厚义和平相处,那是我考虑到你年幼,害怕你跟他作对会吃眼前亏。现在你长大了,我必须告诉你:我和王厚义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生活的舞台上,要么他死,要么我亡!至于谁胜谁负,法庭上见分晓!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替我养母申冤报仇,替我自己报仇雪恨!不告倒你父亲,不争回我养母的遗产,我绝不会停止战斗的笔!” 读着这样的来信,王加根感到非常为难,既困惑,又矛盾。 奶奶饮恨离世,他也恨他爸,希望王厚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真的把王厚义拉出去枪毙么?真的让王厚义去坐牢么?他又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给过他生命。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血液。 血浓于水啊! 另一方面,王加根对母亲那种吵闹起来就随心所欲,对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比较反感。他担心白素珍春节期间在王李村闹得一塌糊涂,多次写信劝她不要回湖北,或者回湖北之后不要大吵大闹。这些劝告丝毫也没起作用。王加根反而遭到母亲毫不留情的痛骂。 白素珍说,加根是在可怜他那罪大恶极的父亲,因王厚义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吓得胆战心惊! 唉,王加根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处理这些麻烦事。 方红梅的情绪同样不稳定。当函授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消退之后,她仍然走不出工作调动留下的心理阴影。牌坊中学不是伊甸园,她和加根也不是夏娃和亚当。尽管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美好,神圣、崇高而又伟大。可是,爱情不能当饭吃。人活着,就必须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必须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呆在这么一个孤岛野庙一样的鬼地方,夜晚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末和节假日找不着人说话聊天。陪伴他们的,只有孤单、寂寞、空虚、无聊和恐惧。因为远离城镇,加上人生地不熟,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抚今思昔,想起自己毅然离开的方湾中学,方红梅难免失落,难免郁郁寡欢,甚至伤心落泪。那是她的母校,又在那儿工作过。无论那里的教师和学生,还是他们的家属或家长,她都非常熟悉。八小时之外,她和同事们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扑克,去街上吃大排档、看电影、看录像、唱卡拉OK,其乐融融,快乐无比。更为难得的是,方湾中学离她家菜园子村那么近,她可以在家里吃父母做的热菜热饭,可以与弟弟meimei斗嘴疯闹,享受天伦之乐。调到牌坊中学之后,这一切倏忽间远离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人的孤独相守,是漫漫长夜的顾影自怜。 方红梅心理上的落差是不言而喻的。回想起两次意外怀孕,又不得不打胎,她更是悲从中来,而且特别生气。怪只怪王加根太穷了,没本事结婚。她于是指责和抱怨王加根,骂他枉为男人。 王加根呢?也不甘示弱,与方红梅针锋相对。我就这个条件!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就是一个穷光蛋!又没有瞒着你,又没有欺骗你,是你自己投入我怀抱的。你一会儿说马静找的周哲凡家庭条件好,一会儿说高中的女同学嫁的老公会赚钱。这不满意,那不满足,现在觉得委屈后悔了,早干嘛去了?我不会因为穷,就对你卑躬屈膝,更不会存心去巴结你、讨好你。我绝不会当一个没有血性、没有骨头的猥琐男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看着办吧! 听这口气,我们难免会在心里骂王加根不是东西。你把人家黄花闺女睡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不过,他也实在是没办法。 陪方红梅人工流产时,他心如刀绞。医生扼杀的,是他的亲骨rou啊!他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留下吗?虽说领了结婚证书,他们就是合法的夫妻关系,但按常理还是应该举行一个婚礼。向社会昭示,得到亲朋好友的认同,他们的婚姻才算名正言顺。可是,他们拿不出钱来办这么一个仪式。没有结婚就怀上孩子,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被别人唾弃和谩骂,特别是女人,会背上极坏的名声。他不愿意心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伤害,只能以牺牲亲骨rou为代价。孩子没有了,可以再造再生,女人的名誉受损了,则永远难以修复。他也是为方红梅着想啊! 他们两人的是非曲直还没有理清,方红梅又与学校教导主任张仲华发生了冲突,关系搞得相当紧张。 矛盾是由期中考试考核评定引起的。 开学初,牌坊中学制定出台了《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其中一条重要内容,是对在期中、期末和中考等大型考试中,教师所任学科取得优异成绩给予奖励。具体来讲,全班学生及格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根据优秀率情况予以奖励。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三十,获一等奖,奖金二十元;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二十,获二等奖,奖金十元;优秀率达到百分之十,获三等奖,奖金五元。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及格率和优秀率。假如考试满分为一百分,六十分以上为及格,及格学生人数与学生总数的比率为及格率;八十分以上为优秀,优秀学生人数与学生总数的比率为优秀率。 这个奖惩办法是张仲华负责起草的。 这些年来,牌坊中学教学管理方面的规章制度,都出自这位“能人”之手,规章制度执行情况的检查督导,也由这位“能人”组织开展。丁胜安通常只在人事、财务和对外接待这些事情上出面,学校内部管理方面的麻烦事,一般都交给张仲华。 张仲华呢?又是一个不怕麻烦、喜欢用权、爱管闲事的人。每天早上,他拿着考勤本在办公室转一圈,看看教师们有没有按时到岗。隔段时间,他都要检查一下教师们的备课和学生作业批改情况。心血来潮了,他还会拎起一把靠背椅,不声不响地进入某间教室,旁听教师们讲课。他干起这些事情乐此不疲,劲头十足。特别是看到教师们因为他的“严格管理”显得紧张和惶恐不安时,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觉得自己在牌坊中学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管理别人,张仲华尽量做到事无巨细,查找教师们工作中存在的纰漏,更是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但是,他自己又不以身作则,更谈不上率先垂范。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仅限于“用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基于他的这种德性,学校的教师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甚至从内心里厌恶他。尤其是一些年轻教师,经常因为受到他的压制和批评,对他恨之入骨、嗤之以鼻,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不过,大家确实又有些惧怕他,担心他在丁胜安面前打小报告,所以受了委屈总是忍气吞声,不与他计较,尽量避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张仲华拟定《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时,参考了往年的考试情况,认为他自己十拿九稳能够得奖。遗憾的是,今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他所教的政治课考得差强人意,很多学生都在六十分以下,及格率没有达到百分之八十,失去了评奖的资格。丁胜安和邹贵州没有任课,自然也拿不到奖金。能够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全部是普通教师。 看到这种结果,张仲华霎时慌了手脚。 奖惩办法是经校务会讨论通过,并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公布于众的。如果出尔反尔,肯定会引起教师们的反感,激起公愤。但是,按照这个奖惩办法执行,学校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费用。更为尴尬的是,获奖人员没有一个是学校领导。考试结果出来的最初几天,张仲华坐立不安,对兑现问题感到万分棘手。他先是找中老年教师到办公室交谈,征求他们的意见,商量“这个事情该怎么弄”。
大家一致认为,学校领导应该说话算数,不能失信于民。 无奈之际,张仲华又提出对所有获奖学科的学生试卷进行复核。他的意图非常明确:既然学校领导拿不到奖,就不能让教师获奖面太大,要最大限度地压缩获奖人数。 随后,他就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已经阅过的试卷。重点审查那些刚过六十分或者刚过八十分的,想方设法扣减分数,把及格率和优秀率拉下来。他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时间,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一丝不苟地复核试卷,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与最初的结果相比,全校获奖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大幅度降低了获奖等级。 不少教师气得眼睛充血、头冒青烟,但都敢怒而不敢言。 王加根获一等奖稳如磐石,没有被拉下来。方红梅本来可以获二等奖的,因为及格率被拉到百分之八十以下,失去了评奖资格。她翻阅着被张仲华扣减过分数的试卷,发现很多本来答对的题目,都被扣了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刚调到牌坊中学的方红梅,成了第一个去摸老虎屁股的人。她拿着初一(1)班的语文试卷,来到学校领导办公室,把试卷在张仲华面前摊开,逐题询问学生的答案究竟错在哪里,要求他说明扣分的理由。 张仲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新来乍到的黄毛丫头竟敢向他叫板。他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搜肠刮肚的调动自己的语文知识,胡乱地解释和应对挑战。有一道题目,要求用“花枝招展”造句。学生写的答案是:我mama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张仲华认为说法欠妥,判为错误。理由是,如今又不是原始社会,人怎么可能用花朵和树枝来打扮自己呢? “你知不知道花枝招展是什么意思?”方红梅用嘲弄的口吻问。 张仲华一时语塞。迟疑片刻,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比划着回答:“花枝招展嘛,就是那个花呀、树枝呀,在风中摇呀摆的。就像这样,这样两边摆动。属于动宾词组。” 办公室里的不少教师都埋下头偷偷发笑。 方红梅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从桌上拿起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再次来到领导办公室。她把词典扔在张仲华面前:“你自己查一查,好好学习一下,把意思弄懂了再判断对错。不要误人子弟!” 说完这些,方红梅觉得还不解气,继续咄咄逼人地发问:“还有这几个字的拼音,为什么错了?文言文中的通假字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不一样,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学无术,凭什么胡乱更改?” 张仲华满脸通红,被噎得哑口无言。因为丢了面子,他气急败坏,也顾不了学校领导的身份,竟然开口骂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什么东西!”方红梅毫不示弱,“自己没本事得奖,看到别人得奖又眼红!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一个弱女子能够这样拍案而起,让那些忍气吞声当缩头乌龟的男教师们汗颜汗足。大家纷纷找丁胜安评理,表达对张仲华胡作非为的不满。 迫于民情民意的压力,张仲华不再坚持复查和更改试卷分数。 丁胜安趁机送了一个顺水人情:坚决执行《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严格按照最初评定的考试成绩兑现,该奖的一分钱不少,不该奖的一分钱不给。 就这样,方红梅的据理力争最终取得了胜利。不过,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她因此得罪了教导主任张仲华,结怨的程度还比较深。 自那以后,张仲华对她总是“特别关照”,有事没事找她的茬儿,故意刁难她,伺机报复,给小鞋她穿。 方红梅本来就对牌坊中学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恶劣的生活环境不满意,现在又遇上张仲华这么个无赖,烦恼和苦闷的程度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