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旧事重提
花园镇与白沙铺通汽车,他们本来可以走公路,但那样的话,就得绕道花西,路程比较远,上坡下坡多,而且灰尘特别大。尤其是走完襄花公路那段柏油路,进入花西地界之后,全部是土石公路。遇有汽车从身边驶过,带起的灰尘如同蘑菇云,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所以,白大货没有选择走宽敞的公路,而是选择了走与铁路并行的小道。 这条小道宽的地方可以走板车,窄的地方只有尺把宽,行人交汇都要侧着身。好在白大货骑车的技术不错,除了遇到沟沟坎坎,或者对面来了车辆这些特殊情况以外,都能够坚持不下车,带着王加根一路前行。当然,如果有火车从身边经过,那就另当别论。因为人行道紧贴着铁路,呼啸而过的火车会产生很大的吸引力,弄不好就会把路边的行人带入轨道,酿成悲剧。只要听到火车的鸣叫声,或者看到有火车迎面驶来,白大货都会提醒后架上的王加根下车。他自己也从车上下来,靠边儿停下,或者推着往前走。 两人步行的时候,王加根很自然地对大舅谈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一起惨剧——一对青年男女抱在一起殉情。现场惨不忍睹。 据说那两个人是相约自杀的,在他们的衣袋里发现了遗书。遗书上透露的信息显示:女的是未婚青年,只有二十一岁;男的为有妇之夫,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鬼迷心窍,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婚外恋情,而且陷得很深,难以自拔。女的要男的离婚,男的又一直没有办成。男的说,是因为他老婆不愿意离婚。女的指责男的根本就不想离,吃着碗里猴着锅里,道德品质败坏,欺骗她的感情。两人扯了好长时间的皮,最后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的顾忌。两人被撞得七零八落,骨rou散落,根本就分不清哪块是哪个的…… “现在的年轻人啊!”白大货欲言又止。发过这句感叹,他又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他联想起了同样身亡的父亲。 到了陆家山火车站,就可以离开铁路,走瀤河岸边的堤坝了。堤坝修得很高,一边儿是河水和沙滩,一边是农田和村庄,风景如画。骑车跑在坝面了,浴着和煦的春风,感觉特别清爽。 因为路面较宽,王加根提出换着骑,由他来当“司机”。他怜惜大舅,怕大舅累着,当然自己也想过过骑车瘾。 白大货没有推辞,把自行车扶手交到外甥手里。 加根带着他大舅,在堤坝上不紧不慢地骑着。由于路面平坦,他也不用费太大的力气,甚至可以分出心思,盘算其他的事情。 他问大舅:“我妈怎么突然想到要见方红梅呢?” 白大货说他也不是很清楚。 王加根担心他妈为难方红梅,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或者干出一些不恰当的事情,让方红梅难堪。 去年暑假从河北回来时,王加根和白素珍闹得很不愉快。两人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都没有向对方低头认输。他的河北之行,不仅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使母子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白素珍这次回湖北,看得出是作过精心准备的,可谓来者不善。王加根拿不准该不该让方红梅与mama见面。但是,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他下定决心要跟方红梅好,迟早都得想办法消除mama与方红梅之间的隔阂。长痛不如短痛,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王加根一路骑车,一路胡思乱想着。没花多大气力,就把他大舅带到了白沙铺。 见过白素珍,舅甥俩把联系不上方红梅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又提出让方红梅来白沙铺的新方案。 白素珍听过之后,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算不吧!我又不想见她了。” 她让大货去通知白沙铺街上沾亲带故的人家,晚饭后来家里坐一坐。她想召集大家开个座谈会。 白大货不敢违抗jiejie的命令,赶紧去各家各户通知。 晚上座谈会的主要议题,是大货现在住的这栋房子的产权及归属。白素珍说,这栋房子是大货和三货合做的,做房子借的账债说好两个人分担,但后来是用三货“骨头渣滓变的钱”偿还的。毫无疑问,这栋房子有一半儿的产权归三货。三货既然已经死了,他的遗产应该由第一顺序继承人来继承。根据继承法的规定,第一顺序继承人为死者的配偶、子女和父母。三货没有配偶和子女,遗产应该由他的父母来继承。三货的生父撞火车死了,黑心烂肝的生母又没有尽抚养三货的义务。现在唯一应该继承三货遗产的,只有王李村的姑妈——也就是三货的养母。 白素珍提出的这个观点,几乎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他们看来,弟兄两个合做的房子,其中一个死了,自然该另一个人所有。王家的姑妈出嫁都几十年了,白沙铺的房子还有她的产权?这个道理在农村说不通呀!但白素珍分析得条条是道,简直无懈可击,找不出任何毛病。 法律真是这么规定的么?大家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绝对不是信口开河。大家不信的话,可以去查一查相关法律条款,或者找律师咨询一下。”白素珍振振有词地重申,“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接我养母到河北。我要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下一步,就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争回王李村的房产。至于白沙铺的房产,我希望大货能写个字据给我,承认他只享有一半儿的产权。今天把亲戚们请来,就是想让大家作个见证。” 大货低头不语。沙桂英起身从堂屋进入卧房,斥责正在疯闹的伟业和千秋。其他的人都默不作声。 过了好半天,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开始发言。他们说,法律上的事情,他们不是很懂。既然素珍咨询过保定的律师,他们也相信法律上有这样的规定。但规定是规定,最后下结论还得以司法部门的裁判为准。现在没有任何法律文书,就要大货写字据,还是有点儿勉为其难。 白大货趁机委屈地说:“我也不是说不养姑妈,是她老人家不愿意来白沙铺。我和桂英也没有办法。”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大姐提出的要求做了,把房产的一半儿写在姑妈的名下,将来姑妈去世了,第一顺序的继承人就是白素珍。大姐名义上是为姑妈争房产,实际上是在为她本人争。白素珍的这个意图,其他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想到素珍现在混得比大货强,日子又不是不可过,都劝她高抬贵手,放大货和桂英一马。 “毕竟是你的弟弟弟媳,他们要是混得缺吃少穿,日子过不下去了,找到你这个当姐的,你还不是得帮他们一把?” “是啊!还有千秋和伟业,他们将来还指望你这个当姑妈的和当大官的姑父提携呢!你们能够完全不管?” “字据就不用写了。今天三人抵六面把话说到桌面上,亲戚六眷都在场,我们都可以作证呢!” …… 大家异口同声地和稀泥,都是在为白大货和沙桂英打圆场。乡里乡亲的,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不愿意得罪大货和桂英。另外,就是农村的封建传统观念在作怪。素珍和她姑妈毕竟是出嫁多年的姑娘,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够又回娘家继承房产呢? 座谈会一直开到深更半夜,白素珍最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和加根一起坐班车到花园镇。先是去孝天二中马兴祥家里接加根他奶,再前往花园火车站,准备坐北上的列车回保定。白素珍搀扶着养母走在前面。母女俩边走边聊,显得非常亲密。王加根拎着从王李村带来的花生米和汤元粉子,跟在后头。 快到火车站时,白素珍突然松开她养母,回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王加根冲过来,扬手打了儿子一耳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王加根眼冒金星,摸头不是脑。 听过他妈劈头盖脸的怒骂,他才弄清楚白素珍暴跳如雷的原因。原来,加根他奶告诉白素珍,方红梅去过王李村。他们两个人还是在一个房间里过的夜,已经同床共枕睡过觉。 白素珍用最恶毒的话攻击王加根,咒骂方红梅这个“sao货”“狐狸精”。并且说,她一定要把他们的丑事公布于众,让他们两个人臭名远扬。最后,她夺过加根手里的东西,叫他滚蛋,不要他这个道德品质败坏“没有出息的东西”为她送行。 王加根挨打的左脸庞火烧火燎。他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走过五一饭店、接兵站、花园邮电局,快到孝天县二中的时候,他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因为他记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 回王李村接他奶时,王厚义曾交给他三十元钱,说是给他姐加枝的,他忘了把这钱交给他妈。他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身,磨磨蹭蹭地走向花园火车站。 进入候车室,加根看见奶奶坐在长条木椅上,白素珍则站在售票窗口前的队伍中,排队等候买票。他径直走到奶奶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交给奶奶,并大声告诉奶奶,这钱是他爸给他姐加枝的。 加根他奶从长条木椅上站起身,接过加根递过来的钱,又伸出皱巴巴的右手,抚摸着加根的脸蛋,心痛得什么似的,问他痛不痛。
王加根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他叫奶奶保重身体,并且说,等放暑假了,他会到保定看望奶奶的。然后,一边流着泪,一边走出了候车室。 此后好些日子,王加根的情绪一直不好。眼前老是晃动着白素珍蹦上跳下、气歪了脸、破口大骂的身影,耳边老是回响着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和不堪入耳的痛骂声。 白素珍扬言要给孝天县文教局、花园公社文教组、方湾公社文教组、花园公社小学、方湾中学领导写信,要给方红梅的父母和她本人写信,要把他们未婚同居的事情告诉天下所有人,让他们的丑恶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怒发冲冠时的义愤之辞,是为了吓唬儿子说说而已?还是真会这么做? 王加根心里没有底。 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当母亲的绝对不会这么做。因为王加根一再申明,他只是与方红梅同室而居,并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更何况,王加根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事业刚刚起步,领导的第一印象何其重要!这事关乎他未来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影响他一生的前途和命运。即使他真的犯了什么错误,当妈的也应该包涵,怎么可能仅凭主观臆断和捕风捉影,就不负责任地败坏儿子的名声呢? 可是,白素珍偏偏就这么做了。 这事是一个月之后才得到证实的。 挨了母亲一耳光,王加根虽然觉得委屈,但思想上也敲响了警钟。他那已经被烧得发昏的头脑霎时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和重新检视他们的爱情。说实话,在王李村同床共枕的那个夜晚,他和方红梅都有点难以把持自己,差点儿就越过了那道防线。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他们只是搂抱在一起,用亲吻和抚摸平息了情欲。 还没有拿到他们偷尝禁果的铁证,白素珍就这么大的反应。如果他们真的干下了丢脸事,导致方红梅意外怀孕,他妈不知道会怎样兴风作浪,说不定会拿刀捅了他! 受过这场惊吓之后,王加根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冷”下来。他给方红梅写信,提议今后不要每个星期见面,把相聚的频率降下来,改为每个月见一次面。理由也说得冠冕堂皇:不能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和学习,要处理好恋爱与事业的关系。 这一提议得到了方红梅的积极响应。 他们相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为“五一”放假。这期间共有三个周末。如何一个人单独度过,身居异地的王加根和方红梅面临共同的挑战。 王加根当然是用读书和写作来打发时间的。 前不久他的一篇小说被孝天县文化馆主办的文学期刊《瀤水浪》采用了。处女作的发表让他欣喜若狂。虽然《瀤水浪》只是内部刊物,不能公开发行,但他毕竟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小小的成功让他热血沸腾,增强了他献身文学、勤奋写作的信心。所以,不上班的周末他不愁没事可干,反而感觉时间不够用。不过,坚持到第三个周末,他还是感觉有点儿熬不住,思想上开始动摇,想去方湾中学。 “不行!我自己立的规矩,怎么能够自己不遵守?如此出尔反尔,将来能成什么气候?”他鞭策自己坚持下去。 星期六下午,王加根强迫自己呆在花园公社小学,哪儿也没有去。但是,半天时间,他看不进一页书,也写不出一句文章。在宿舍里东摸摸,西翻翻,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站着发呆,什么事情也没有干成。晚上,他辗转反侧,还是想第二天出门转转。 去哪儿呢?回王李村?奶奶不在家,回去有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毛陈中学看望汤正源。孝天县师范学校一别,他们大半年没有见面了。汤老师一家子过得怎么样?王加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看一看。白素珍这次回湖北,也向他问起过汤正源,但他一无所知,母亲还责备他不懂事。 星期天上午,王加根坐火车到孝天城,然后转四路公交车到毛陈镇。找到毛陈中学时,却没有见到汤正源。 毛陈中学校长说,汤正源调进孝天城,一个月前就搬家走了。 “孝天城?在哪所学校?” “不是学校,是县司法局。”校长不无嫉妒地回答,“他参加省司法厅招录律师的考试,考上了律师。这家伙走狗屎运,飞黄腾达了。” 王加根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