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婚
到陕西“三线”建设工地后,白素珍并没有去挖山、开石、伐木、筑洞,没有干这些男人们做的事情。她的岗位是孝天县民兵师宣传科广播员,兼做打字文印之类的工作。 这样安排当然是领导对她的照顾。 不过,对于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白素珍来讲,要做好这些工作,也并非易事,面临的挑战是非常严峻的。每次接到批准广播的稿子,她都要一遍又一遍地试读。不会认的字,就查字典注上汉语拼音,反复地练习,直到能够熟练地背诵下来为止。打字更是细致活儿,为了熟悉每个铅字的位置,她经常通宵达旦地排版。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从零开始起步,花了两三个月时间,终于干得像那么回事了,时不时得到领导的肯定和表扬。工作让她有了成就感,让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而且有意义。不过,紧张的工作并不能减轻她对家人的思念,特别是想念活泼可爱的儿子加根和女儿加枝。 回王李村探望是不现实的,接加根加枝来陕西更不可能。她只能忍受着思念的折磨,用书信和眼泪,来排遣这种牵挂带来的痛苦。每个月领到工资后,交过生产队的副业款,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她就会去给养母及两个儿女买东西,通过邮局寄到王李村。邮给养母的主要是白木耳和冰糖,邮给加根加枝的有铅笔、作业本、字帖、毛线衣…… 白素珍在陕西的深山老林里呆了两年多。 铁路建设工程下马后,她又随孝天县民兵师转移到了HUB省YC市,投身葛洲坝水电站工程建设。 她的工作岗位依然是广播员和打字员,但事情明显减少了,不像以前那样忙碌。由于生活在城市里,衣食住行比较方便,各方面条件明显改善,她又想到了把女儿加枝接到身边来。带着试试的心理,她大着胆子向孝天县民兵师领导提出申请,没想到领导居然批准了! 白素珍喜极而泣,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高兴过后,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加枝已经上初中,没有宜昌本地户口,来后去哪儿上学读书呢? 她到附近的几所中学打听了一下,好说歹说,别人都不同意接收“黑户”学生。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附近驻军部队子弟学校的领导开了恩,答应了让加枝插班的要求。 女儿上学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白素珍就请了几天假,回孝天县杨岗公社王李村。 当她提出接加枝去宜昌时,又遭到了王厚义的阻挠。 厚义原本以为,素珍把加枝放在王李村,是在向他示好,发出了回心转意的信号。他满心指望通过加枝这根“导线”,将位于两端的“导体”接通,让他们夫妻破镜重圆。 没想到,白素珍又要把加枝接走,他当然不能同意。 两个早已分道扬镳的冤家,又在王李村大闹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白素珍占了上风。再怎么说,加枝的户口在白沙铺——这孩子是法院判给她的。她接走加枝的理由充分着呢! 就这样,素珍和加枝母女俩又在YC市团聚了。 新的生活开始后,她们本以为自此就可以安定下来,可事情又总是难以随人所愿。 白素珍想到自己不到三十岁,女儿就上了初中,由于怕别人笑话,或者邻居及同事问七问八的解释起来麻烦,就嘱咐加枝平时不要喊她“妈”,改口叫她“姨”。 她的想法很简单,而从白沙铺一起来的老乡却不领情,因为他们都知道她的底细。于是,闲言碎语铺天盖地。 有人说,白素珍之所以不让加枝喊她“妈”,是为了掩盖两人之间的母女关系,隐瞒自己结过婚的事实,好重新找人。还有人说,她之所以能够当上广播员和打字员,是因为与孝天县民兵师的领导不干净…… 听到这些,白素珍肺都气炸了。 她把被窝行李一卷,找到孝天县民兵师领导,非要调到炊事班去喂猪不可,并且气呼呼地说:“我去炊事班喂猪,看看那些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民兵师领导仰着头大笑起来,说她简直就是个孩子。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何必为这些烂嚼舌根的怄气呢?”民兵师领导这样劝她。 这事尚未平息,新的打击又接踵而至。 白沙铺公社通知白素珍,由于她拖欠应该交生产队的副业款,生产队准备停发她和加枝的口粮,而且要下她们母女俩的户口…… 白素珍真的走投无路了。 要维持母女二人的生活,她是不可能按时足额缴纳副业款给生产队的。如果口粮停发了,她和加枝吃什么呀!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加枝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来家访。 白素珍以为女儿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非常紧张。 班主任老师笑着说,她来家访与加枝没有关系。她是受驻军部队一位军官之托,特意上门来作媒的。 这位军官姓马,是基建工程兵部队某部营教导员。他老婆得癌症去世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因为四川老家没有亲人,马教导员既要上班,又要带小孩,根本顾及不过来。马教导员的大儿子与加枝是同班同学,这两个学生的家庭情况班主任比较了解,所以就萌发了牵线搭桥的想法。 “你的情况我已经对马教导员讲了,他比较满意,希望能够与你搭伙过日子……”班主任老师最后这样讲。 白素珍听后,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原因很简单,她不愿意改变独身生活的原则。由于王厚义对她的伤害,她对男人有了戒备之心和厌恶之情,认为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班主任老师说:“马教导员这个人很不错,你们不妨先见见面。” 白素珍心里觉得没这个必要,口里还是答应了。 几天后,马教导员抱着个小男孩儿来找她。 他向白素珍诉说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的艰辛:大儿子马杰有尿失禁的毛病,被子床单几乎天天都要晒;女儿马红刚上小学,缝补浆洗都不会做,全靠大人料理;怀里的这个小儿子叫马军,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拉屎后不会揩屁股,晚上还要摸着大人的**睡觉…… 白素珍对马教导员的境遇非常同情,尤其怜爱他怀里的小马军。那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蛋,多像加根啊!不过,坎坷的生活经历教育了她,不了解马教导员的为人,决不能轻易答应。更何况,自己身边儿还有个女儿,加枝已经成了大姑娘,也要顾及她的感受。 马教导员似乎看出了白素珍的心思,没有要求她马上表态,但希望保持联系。即使成不了夫妻,保持同志间正常的交往也是可以的。 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后来,马教导员所在的基建工程兵部队去了HEB省迁西县,驻扎在一个叫洒河桥的小镇子上,负责“引滦入津”重要工程——潘家口水利枢纽工程建设。 与白素珍的见面和交谈,让马教导员动了心。他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不错。无论是给他当老婆,还是给几个孩子当后妈,都是最佳人选。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虽相隔千里,他一直借鸿雁传情,给远在YC市的白素珍写信。可每封信都如泥牛入海,总也得不到回音。未必,白素珍对自己没有好感?难道她真的准备一直单身生活下去?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和真心,马教导员专程去了一趟宜昌…… 多年之后,白素珍仍然不明白:她单身生活的决心怎么会在重新见到马教导员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她怎么会那么顺从地随马教导员离开YC市,带着加枝远嫁到HEB省迁西县。 重新组合的一家人刚在洒河桥定居下来,白素珍就收到了大货发来的电报。电文是:三货在汉车祸身亡,速回。 这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让白素珍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教导员和孩子们惊慌失措,围着她哭作一团。 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也开始号啕大哭,为苦命的三货喊冤叫屈,悲叹三弟短暂而又可怜的一生。 “三货才二十四岁啊!刚刚谈了女朋友,正准备结婚呢。怎么突然就遭遇车祸死了呢?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老马坐在床沿边上,默默地流泪。 他本想去向部队首长请假,和白素珍一起到武汉处理三货的后事,但家里大大小小四个孩子,没有大人怎么行? 最后还是让白素珍一个人回了湖北。 她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根据三货生前写信的地址,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了白沙公社建筑队所在的建设工地。 听三货的工友讲过三货死亡的原因,以及这起事故处理的经过和结果,白素珍的悲伤和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她找到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公安局交通管理部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要求重新处理此案。 别人的答复是:已经由死者亲属同意的处理意见不可能改变。 白素珍说,来处理丧事的两个人只是名义上的亲属,与三货没有任何扶养关系,更没有感情。 公安局交管部门管不了这些,根本不予理睬。 白素珍又一路悲愤地乘车赶往白沙铺。还没进大货的家门,她就扯开嗓子申冤一样地骂开了,惹得左邻右舍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过往行人都驻足围观。 她骂大货黑心烂肝,榨干了三货的血汗,还要把他的骨头渣子拿去变钱;她骂生母不知廉耻,一个只生不养、牲畜不如的人,竟然好意思以母亲的身份,去处理三货的丧事…… 大货明知理亏,不敢还嘴。为顾大面,他还客客气气地把jiejie迎进家门。 正在做月子的沙桂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抱着熟睡中的婴儿,躺靠在床上没有起身。 白素珍径直走进三货生前住过的房间,见到四屉柜上摆放的骨灰坛,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平静下来之后,她又到街上去买花圈,买黑纱,买白纸,买蜡烛,买棒香,买墨汁,买毛笔,把三货生前的卧房布置成了灵堂。骨灰坛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四屉柜正中央,前面是香炉,两侧是蜡烛,墙上是她亲笔写的挽联。 庄严。肃穆。一种叫人生寒的悲凉气氛。 晚上,白素珍就睡在这“灵堂”里。人去物在,触景生情。她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抚摸着骨灰坛同三货讲话,或者如木雕泥塑一般地坐着发呆。白天,她不是痛哭哀号,就是大声叫骂。要大货退出那六百元钱,去为苦命的三货申冤报仇。
白大货怎么可能退钱呢?那钱已经用来偿还了做房子的账债。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耷拉着脑袋,不表任何态。不管jiejie骂得多么难听,他都不还一句嘴,完全是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白素珍要他退钱,答复只有一句话,钱都还了账,他拿不出钱来。 “那钱是抚恤金,是三货的性命换来的。对三货有抚养之恩的人才能得,靠三货生活、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亲属才能使用。你是生过三货,还是养过三货?你说你是大哥,可以算作亲属,但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凭什么拿那钱?有什么脸面用那钱?”白素珍有理有据,咄咄逼人地质问。 大货还是一言不发。 “三货出生八个月,就被那个黑心烂肝的老母狗抛弃了,是王李村的姑妈把他抚养长大的。他最应该报答的人是姑妈,是他的养母。只有他养母才有资格得到这笔钱。你要是不退出那六百元钱,就要替三货履行赡养姑妈的义务,为姑妈养老送终!” “行。我愿意养姑妈。”大货终于开口表态了。 白素珍一怒之下就去了杨岗公社王李村,真的把她养母接到了白沙铺。随同一起来的,还有她儿子王加根。 当双耳失聪的白氏吃力地听大家解释,看大家比划,弄清楚了素珍接她来白沙铺的意图时,又不乐意了。 “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又不是没有人养。我赖在大货这儿算怎么一回事?外人会说我是有米的叫花子。”老人家噘起干瘦的瘪嘴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也离不开加根。总不能让加根也到白沙铺来住吧!” 无论白素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和解释,老人家执意要回王李村。白素珍一筹莫展,相当为难。 “这不怪我不养姑妈,是姑妈自己不愿意来白沙铺的啊!”大货见到这情况,心里一阵暗喜,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儿幸灾乐祸。 白素珍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她突然想到,如果生母不随大货去武汉,公安局交警大队就没办法处理这起事故。于是把怒火转嫁到她母亲身上。她让养母暂时住在大货家里,自己带着儿子加根,怒气冲冲地步行前往陡岗公社万安村。 就这样,加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婆。 在此之前,关于外婆的信息,他都是从白素珍的咒骂声中了解的。好吃懒做,好逸恶劳,黑心烂肝,冷酷无情,蛇蝎心肠,行为放荡,臭不要脸……这就是刻在他脑子里的外婆形象。直到他看见外婆,与外婆短暂地相处之后,他才发现,外婆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消瘦的身材,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说话轻言细语,待人有礼有节,还特别勤劳。平日在生产队里出工,回家就做饭、洗衣服、扫地、喂猪、喂鸡,干各种各样的家务。看上去,与王李村的奶奶差不多。 外婆的麻子丈夫早就不在武汉做生意了,回村与老婆一起劳动。他们还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按亲戚关系,加根应该叫他们幺舅和小姨。遗憾的是,加根没办法跟他们亲热。 白素珍带着他来到万安村,还没进外婆的家门,就开始大声叫骂,把村子里各家各户的人都招引出来了。加根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但又没办法阻止mama的过激行为。他只能低着头,跟着mama往村子里面走,一直来到外婆的家门口。 加根他外婆、继外公、幺舅和小姨都在家里,听到白素珍的叫骂都不敢回应。两个老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两个年轻人出来迎接他们。无论白素珍骂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凶狠,家里人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白素珍说,既然大货退不出钱来,那六百元钱就应该由生母出,因为是生母“恬不知耻”地冒充三货的亲属,去武汉处理的丧事。 加根他外婆躲在房间里抹眼泪。她应大儿子之邀,去武汉处理三儿子的丧事,又有什么错呢?再说,这本身就是一件让她非常伤心和悲痛的事情。六百元钱的抚恤金全让大货全部拿走了,她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凭什么让她退钱呢?再说,就是把她的家当全部变卖光了,也不值六百元钱啊!老人家也不想与大女儿讲道理,只是避其锋芒,一句话也不讲。白素珍骂她咒她,她还不声不响地为大女儿和外孙做饭吃,安排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 白素珍在万安村闹了两天,什么结果也没有,只得带着加根无功而返,重新回到白沙铺。 正在她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而伤神的时候,广播喇叭里播放了一条重要新闻。 紧接着,白沙铺大街小巷的墙壁和电线杆上就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宽敞的街道上,还涌出长长的游行队伍。人们高举着红旗、彩旗和标语牌,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整齐划一地呼喊着口号。 国家突然之间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三货的冤情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由于看不到翻案的希望,白素珍只好选择放弃。她让加根带着奶奶回王李村,自己到孝天城乘坐火车返回河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