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火葬忠魂09
大火之后的葫芦谷。 山上的，谷外的，凡是此前看见的蛮人此时似乎终于都已离开了，一弯冷月之下，谷中也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头，满地如焦炭一般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味与尸臭味，让葫芦谷中如同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褚敏等人终于从北山上下来，行走在谷中，所有人都不忍去直视地上那些同袍的尸体，不少年轻的士卒更是抬着手掩住口鼻，一张张脸上尽皆写满了恐惧与悲哀。 如何能不恐惧？如何能不悲哀？ 褚敏看向身边的老张与小贾，再看向其他的弟兄，在月光下，这些人的面庞煞白，褚敏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行也都是早已死去的战士，此时在夜里回魂，如行尸走rou一般再来看看生前的这片故土。 两万人哪！这支铜丘军纵横南北，什么硬仗没有打过，什么敌人没有胜过，如今却在这个山谷里头，如同一群毫无尊严可言的畜生一般，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甚至其中大多数人，连敌人的脸都还没有看到，已经成了一具焦炭，一缕亡魂。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是武人的荣耀，然而这般的死去，却毫无意义。 屈辱！褚敏的指节都已经攥得发白，这样的屈辱，连让人愤怒的冲动都也要失去，只能够剩下无言的泪水。 “褚头，”老张是这一行里头资历最老的老兵，见过的死人也自当比旁人要多了一些，只是这样的惨状，已经不是他多经历过几次战阵就能轻易适应得了的，但怎奈旁人早就惊得连话也说不出口，便只好由他来问向褚敏，“大军已经不在了，咱们现下里该如何是好？” 褚敏此时何尝不也是腹中翻滚、口鼻窒息，只是见到其他人也都面色煞白，心中知道自己这个领头的此时若要表现得乱了分寸，那这些弟兄定当要当场脚软在这里，万一后头又来了蛮族的人马，那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便也强撑着带领众人来走，听得老张问话，便皱眉道：“且先找找有无幸存者吧……” 老张听了，沉默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回去招呼众人散开往地上的尸体中去寻。 其实褚敏心中知道，这样一把大火，前后的通路还尽皆被蛮人封死，铜丘军中的铁钩绳索早已被自己这支上山的队伍用尽，其他楚军除非能够生出翅膀飞上天，逃到南北山上，否则即使没有被山上的滚石砸死或者被火活活烧死，那滚滚而起的浓烟也足以让人窒息而亡，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有人能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让众人去寻，只不过是消耗一些时间罢了，也好让他自己暂且冷静一下，想一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往北回铜丘？ 褚敏迅速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蛮人既然能够将兵马布置到葫芦谷中设伏，肯定早就将目标直指向铜丘城了，自己这么区区几十人，在如此一场惨败之后再贸然向北，极有可能闯进蛮军的队伍之中，他们既然有本事灭掉两万多铜丘精锐，对付自己这点人手，恐怕只消一人一口唾沫便足够了。 那当如何？ 葫芦谷连接南北，不过是一道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罢了，既然北边不行，便只有往南，铜丘军既灭，对蛮军而言，南边便再没有什么大的威胁，一路南下，反而更有可能逼开蛮军！ 正想着，褚敏突然听到有人急急忙忙来唤他：“褚头！褚头！”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稚嫩，褚敏却熟悉得很，循声看去，正是小张，只见他在一处垒得如小山一般高的尸堆旁，正向众人急急地招着手。 褚敏不敢迟疑，立马抢在众人之前跑了过去，只见小张伸手指向地上一名穿着黑铁铠的军官，虽已被烟火熏得黢黑也似，褚敏转念一想，铜丘军中，身着黑铁铠的必当是五品以上的将官，这番出动的全军也不过十余个，都是名声响当当的大人物，这人躺在此处，定当是其中的一个，也难怪小张这般反应了。 褚敏心中悲戚，暗道这些人无一不是中楚的栋梁，如此委屈地死在这里，身为武人，算得上是生平最大的不幸了，见这人脸面都蒙上一团黑糊糊，看也看不清楚，便伸出手去，想要帮这将官拭去脸上的脏物，至少也让他能干净一点去步向黄泉。 褚敏轻轻去擦拭这名将官的脸颊，只见随着一层烟灰被拂开，下面竟然露出了一张看上去连三十岁都没有到的年轻人面庞来，褚敏与赶过来的一众弟兄见了，大惊失色，铜丘军里头，但凡到了五品以上军阶的，几乎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而唯一的一个年轻人，便当是铜丘军主帅、中楚帝国陆军都统白逢远的那位独子，白烽是也！ “少将军！”众人悲呼一声，几十个铁打的汉子心中的痛楚屏了这许久，终于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痛哭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头，顿时响破了天际。 褚敏心道这白烽平日里虽然有些傲气，但无论人品武艺，都算得了白逢远的真传，不仅打仗身先士卒，而且平日里也能体恤士卒，与众家兄弟同甘共苦，并没有太多架子，算得上是一员受众军爱戴的良将，这样一个本该是未来几十年的中楚将星，年纪轻轻便葬身于此处，实在令人心中不忍，至少得将他挪上一挪，找处旁侧血污少些的干净地方，收拾一下就地掩埋才好。 白烽本就生得壮实，一身黑铁铠也足有三五十斤，褚敏招呼老张小贾上得前来，与他一起来搬这副躯体，却不料，自己抬手托住这白烽的后颈处，刚一使力，白烽却突然呛出一声，从嘴里吐出几口秽物来，竟然活了！ “少将军！少将军！”众人一看，仿佛做梦一般，悲中生喜，赶紧将白烽放于地上，齐声去唤，褚敏更是晓得这大约是白烽负伤倒地之后，被浓烟呛住口鼻，全赖平日里内功扎实，又加上自己年轻，体格较常人也来得好些，竟然凭着肺中残存的那么一口气，硬生生地扛到现在，大难不死。 然而白烽虽然没死，身上却终究负了重伤，只听众人唤了许久，却也始终睁不开眼，而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呼吸，又开始断断续续起来，眼瞧着出来的气多，进去的气少，众人晓得，若再不能好生医治，恐怕终归是要性命不保。 这远离人烟的葫芦谷内，遍地死尸，蛮军又刚刚离开，活着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兵士，哪里能寻得人来医治白烽，一想到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活的，又要眼睁睁看他去死，众人的眼泪顿时又止不住簌簌地便要往下来掉。 恰在这时，褚敏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由远及近，竟然是人行走的声音！ 众人此时也都已听到，尽皆以为是蛮人又回来了，俱是抽出刀来，老张更是吼了一声：“南蛮野人，与我铜丘军不共戴天，咱们去拼了，哪怕尽皆死在这里，也要杀他们为白帅与少将军报仇！” “报仇！”众人轰然应道，齐齐往前迈出几步，早已摆好了冲锋的架势。 “报仇？”此时却远远的从夜色中飘来一句中楚的官话道，“往后里，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