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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鲲

    【转自明月竹叶青新浪博客】

    道光三年孟春时节,江苏泰州城西二十里外,一个江南小村依江而座,名曰芦花庄。

    此地三河环绕,绿荫垂柳,岸边芦苇茂密,河面水鸟风帆,春季更是“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可谓景色如画风光绝美。

    村中所居之民以渔农为业,祖祖辈辈皆居于此。

    这一日太阳刚从江面跃起,村东头榆树下一座宅院院门便已打开,从中出来两个破衣旧衫的渔民,手中抬着渔网准备下河去了。

    二人之后还跟着一个矮壮身材硬币阔嘴的汉子,约有四旬开外,穿着一身绸袍甚是光鲜夺目,指着二人道:“近日河水暴涨,你等速去下网,休得偷懒,日落之前务必要回来。”

    两人闻听皆毕恭毕敬道:“是,李老爷。”

    说毕转身快步向河边走去。

    那矮壮汉子见二人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叫老仆泡了壶茶,坐在椅上慢慢品着,神态甚是悠闲。

    这李老爷名作李泉海,是芦花庄中人人皆知的大户,早年原本也是个贫穷渔民,专在河中打渔捕虾,藉此得以温饱。

    他生性刻薄,精于算计,兼之还能吃些苦头,每日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将所捕鱼虾贩卖到泰州各个酒楼,十余年来省吃俭用聚沙成塔,终至家财万贯,将原来的破旧茅屋也拆了,起了座三进三出的宅院,娶妻纳妾呼奴唤婢,一时成为了村中的首富。

    此时他既已衣食无忧,自也不须亲自去下水打渔了,只雇人编了一张巨网,每天午时拦在河间,待每年春秋两季河水暴涨的时候,大小鱼虾顺水而下,触到网后便被捕住,少有漏网之鱼,因此所捞比其他渔民皆多出许多,当地人称之为“阎王断”,残忍狠毒之名由此可知。

    李泉海雇了佣工张网捕鱼,自己得以坐享其成,每日只是赏花遛鸟拥妻抱妾,过的甚是滋润。

    这一日早间他遣走渔工,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赏花,忽听院外有人叩门。

    待老仆开门回报,说道有个僧人求见。

    李泉海闻听心道只怕又是来化缘的,少不得还是要自己打发,于是便从椅上起身,出门即见一个老僧正坐在门口不住敲着木鱼。

    一见主人出来,那老僧迅即从地下站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李泉海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见这老僧身材枯瘦,脊背高耸,所穿僧衣虽是旧了些倒还整洁,一张面皮细白,眉须却是黄色的,看起来似有六七十岁,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眉头一皱,大声问道:“你这和尚可是来化缘的?”

    老僧微微一笑,道:“正是。”

    李泉海性子铿吝,即便亲友上门借钱也是一毛不拔,唯独对僧人倒是从不吝啬,只因心知自己杀业太过,怕遭天谴,故此欲借神佛善事来化解。

    当下他便道:“好说。不知大和尚所化是钱还是粮?”

    老僧听罢此言又微微一笑,忽双眼翻起,朗声应道:“施主差矣,这些东西皆非老衲所需。”

    李泉海一听大奇,暗道寻常僧人化缘所为皆不过此二物,可这老僧居然都不要,却不知他到底需要什么,于是又问老僧道:“那你到底所化何物?”

    老僧双手合十,对他深深一拜道:“老衲此次上门所为之事不难。但求施主发大慈悲,行无量善,罢了旧业另谋新生。”

    李泉海海听罢此言心中吃了一惊,不想这老和尚竟敢口出狂言提出如此无礼要求,若是依他所言岂不是要断了自己的财路?当下脸色一沉道:“你所需别物尚可,此事则万万不能!”

    老僧原本满面期望之色,闻听此言尽数转为失望,顿一顿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生太过只怕将来罪孽更巨,请施主务必三思。”

    李泉海被他说中心事,大是不悦,道:“你这和尚多说无益,渔业乃我衣食父母,若要弃了祖业,则万万不能!”

    那老僧见他态度坚决,断无通融之理,只得叹口气道:“施主休要动怒。既是如此,老衲再退一步,只盼施主在明日午后三刻不要下河张网,非但老衲感激不尽,连上天也会体念施主的好生之德,否则老衲便日日上门乞求。”

    李泉海一听,更是奇怪,心想若这老僧坐在自己门口,他这一把年龄,若是用强,被别人看了去,倒要说我不厚道。再说这个要求比起之前倒是不难,莫若先应允了下来,便点点头勉强道:“即如此,依你言便是。”

    老僧见他应允,面上大是欣喜,当即要告辞离去。

    李泉海向来对僧尼之流颇为敬重,一有上门定会留在家中招待顿素餐,此时他便将老僧留住,非要他用过素斋后才能走。

    老僧推辞不过,无奈之下只好留下,李泉海又命厨房炒了一盘竹笋,上了碗白饭,一起陪老僧吃了。

    老僧匆匆吃毕,站起身道:“谢过施主。老衲还要赶回去,就不打扰了。只盼施主心中能信守承诺,如此老衲感激不尽!”

    李泉海笑道:“区区小事,这又何难,你尽管放心便是。”

    老僧又叮嘱再三,才出门离去了。

    李泉海送了老僧回到家中,越想却越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这老和尚容貌奇特来路不明,自己之前在这附近也未曾见过,他却知自己日常所为,专程上门相求,先欲断财路不成,后又一而再再而三的乞求自己明日午后不要张网捕鱼,只怕其中必然有异。

    想至此处,李泉海心中打定主意,管他什么承诺全部都抛到脑后,明天午时照样下网,这一天若不下网,损失的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自己虽说应允了这老和尚,晾他也不知晓,何况自己请他吃了素斋,也算了尽了善心罢。

    心中主意已定,他便早早睡了。

    待到第二天一早,李泉海命佣工仍按往常一般去河边将网撒下。

    待中午小憩片刻起来,忽见一个佣工慌慌张张的跑回来道:“李老爷,不好了。方才起网却怎么也起不动,还请老爷去看看。”

    原来午时三刻后,这二人起网,不曾想往常两人就能拉起的渔网今天却怎么也拉不动,故此才回来禀告李泉海。

    李泉海听罢缘由大为诧异,急忙又叫上一个佣工,来到河边一看那渔网仍在水里,网中还不时有鱼跳起。

    李泉海上前扯了扯,果然感觉这网中比平日重了许多,想来今日所捕大大多于平日,怪不得昨日那老和尚不让我下网。

    想至此处他心中狂喜,急忙命其余三人与自己一道合力收网,四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渔网从河中一点点拉起。

    待向网中一看,不由个个瞠目结舌,满面惊愕之色,只见网中密密麻麻的鱼虾簇拥着一只体型巨大的怪鱼。

    此鱼长相甚为奇特,身长约有丈许,背脊上一根粗刺逆向鱼头而长,身上鳞片赤红,个个有如铜钱般大小,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耀人眼目,在网中兀自左冲右突跳跃不已。

    四人见状都惊讶得合不拢嘴,饶是李泉海打了一辈子鱼,也不认识这网中之物。

    待回过神来,他急忙命三人将这鱼抬出放在一个大盆中,自己站在前面仔细端详,心中不住啧啧称奇。

    那大鱼在盆中一见李泉海,眼光倏然闪动,嘴唇也向他一张一合,好像在乞求饶命。

    李泉海却是大喜过望,今日捕到一只闻所未闻的大鱼,想来味道必然鲜美无比,远超过平常,如此佳肴百年难遇,岂能白白放过。

    当下便吩咐让佣工将鱼抬回家中,命厨子刮鳞去骨剖腹剜肠,洒上调料做成一道大菜,晚餐要和妻妾子女一起享用。

    不想过了片刻,厨子忽然一脸惊慌的前来禀告,说是在大鱼腹内找到一件奇怪的东西,随即便交给他一个沾满鲜血的油纸卷。

    李泉海将血水擦拭干净,打开油纸卷一看,发现居然是一纸丹书,只见丹书上用篆书写着一行小字,自己也不认识。

    他心中诧异,急忙命人将村中学馆的先生找来,问他这丹书上所写究竟是何言。

    那先生接过丹书,看了片刻,缓缓读道:“三次入龙门,五次谒真谛,许尔化头陀,拼命走东海,谨防阎罗王,命尽李泉海。”

    李泉海一听面色大变,心中早已明白事情缘由,知道昨日那老和尚定是此鱼所化。

    那先生见他神色不定,问他道:“这丹书从何而来?为何有李老爷的名字?”

    李泉海片刻间便脸色自若,如同无事般道:“兴许是小孩子恶作剧。”

    从袖中取出十文铜钱,交给先生打发他去了。

    转头又问厨子道:“腹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厨子迟疑半饷答道:“别的没有什么,就只一些竹笋和米饭而已,莫非这就是昨天的那位老僧人?”

    说道这里不由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慌乱无以复加。

    李泉海听罢面色一变,呵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

    言毕低头默然半饷,一挥手便让他回厨房继续烹制,千万不要向他人提起此事。

    厨子心中忐忑,回去不消一个时辰便将鱼做好端上餐桌,李泉海让家人一起来享用,发觉这rou果然和寻常的鱼类截然不同,味道鲜嫩细腻绝美异常,只是鱼rou甚多,李家一众大小也吃不完,便将余rou赏给了下面的佣工及家仆,众人吃后均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一个个赞不绝口,唯独厨师心中惴惴,所以一口rou也没有尝。

    李泉海自食了鱼rou,心中究是有些不安,只是此后家中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他便逐渐放下心来,每日照例打渔下网,一年过后也逐渐忘了此事。

    第二年早春时节,正逢河水暴涨,他日日指挥佣工下河布网,所换银钱无数,可谓日进斗金。

    不想到了清明前几日,他的右脚忽无缘无故的痛了起来,脚趾红肿炎热,疼的晚上无法安睡,请来几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每日只得躺着。

    这天黄昏,他躺在太师椅上正疼的不住shenyin,忽听门外有人大声敲门道:“请问主人在么?”

    李泉海命家仆将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余岁的俊俏和尚,身着灰色的僧袍,星眸俊目气宇不凡,一见李泉海便躬身道:“居士有礼了。”

    李泉海见是个和尚,便将他请进,问道:“你可是来化缘的?”

    僧人摇首道:“非也。小僧自洞庭一路寻师至此,方才路经贵宅,见此宅似有不祥之气,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故小僧不敢不告。”

    李泉海听毕不觉心头一惊,不知这和尚所言真假,急忙问道:“依你看来有何处不祥?”

    僧人道:“小僧略通青乌之术。此地山平水流,本应福贵丰财,可是你家院门对面即是回廊,这便是犯了枪煞,再加上此宅虽气势非凡,但周围无山无居,一楼独高人孤傲,这又犯了孤峰煞,两煞皆犯,故大大不祥,轻则灾病不断,重则会家破人亡啊。”

    李泉海听这僧人一说,更是心惊不已,再想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疾病,迅即忐忑不安起来:难道这果真如这和尚所说是当初建房的时候没有选择好风水不成?越想心中越是害怕,对这僧人所言已然信了八成,当即恭恭敬敬的对他道:“我有眼不识菩萨,差点误了师傅的好意。还请师傅指教如何破解这双煞才是,李某定有重谢。”

    和尚抬头看看天,道:“今日天色已晚,待小僧明日再来助你破解此煞。”

    李泉海一听心中更是焦急,急忙道:“若是大师不嫌弃我这地方粗鄙简陋,今晚便请在此留宿吧。”

    僧人略一沉吟,道:“即蒙居士厚意,小僧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也好,今晚三更即做法破煞,居士看如何?”

    李泉海心中大喜,将僧人请到大厅,又命人将开春的新茶泡好端来,随即吩咐厨师去准备一桌上好的素席。

    和尚摇手道:“多谢居室,只是小僧不惯外人之食。”

    李泉海见他坚持不食,也不好勉强,当下让佣人收拾了一间干净客房给和尚休息,只等半夜便做法破煞。

    二更刚过,李泉海便毕恭毕敬的来到客房前,那僧人已从房内走出,吩咐他在院中准备一张八仙桌。

    李泉海忙不迭的请佣人去将家中最大的一张八仙桌抬来放在院子中间。

    僧人点燃三支香插在桌上香炉中,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李泉海和众家人虽心中不解,但见他一脸肃穆之色,也不敢发问,都恭恭敬敬的低头站在旁边。过不多时,寂静的黑夜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村柝,原来已经到了三更时分,李泉海耳听僧人仍在喃喃不已,心中不觉纳闷,不知这经要念到什么时候,正待抬头相询,忽见那僧人双目暴睁,露出狰狞之光,满脸皆是暴戾之气。

    李泉海大惊,问道:“大师,你怎的了?”

    僧人缓缓转头将他盯着,眼光恶毒,似要将他生吞活剥般。

    李泉海心中骇惧万分,一双腿颤抖不已,正待上前,却见僧人伸手在桌上猛击三下,厉声喝道:“佽飞亡,淡台死,世无周处长桥圮,交眉裂山神龙子。阎王断,断水流,且报赤鲲仇,无匿盘涡底。”

    李泉海乍一听面色陡变,口齿发颤不能言语,瞬间屋外狂风大作,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李泉海惊慌失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忽听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他所站之处已然崩陷下去,转眼便成为一个深不及底的水潭,将李家男女老幼尽数吞了进去。

    唯有厨子正在水中拼命挣扎时,忽见一只虎头蛟游到他身边,将他驮到岸边,随即摆尾而去。

    而这厨师正是当日唯一没有食鱼rou之人,李泉海与其全家上下大小十数口人却尽数葬身鱼腹之中。

    待到第二日天晴,全庄人才发现李宅变成了一个通往长江的深潭,全家唯余一个厨子,一问之下方知赤鲲之事,尽皆骇然失色,均知必是李泉海背信弃义所故,人人皆对其所为不齿,当地人引以为戒,自此便称此潭为赤鲲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