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十六章 重逢金山月
ps:一切繁华,终归寂灭 下卷五十六章 元嘉十五年,郭旭整四十岁。 他气力不及从前,但身形依然挺拔,这要拜戎马生涯所赐。 姚泓的骨rou郭长安,这一年十六岁。连他自己都能看出,他既不像母亲诸葛俏,也不像父亲郭旭。唯独爱诗文这一条,可以理解为受小俏启蒙。小俏很清楚,这是乃父姚泓的影子所在。三个孩子中,这一个最听话、最文静、最清秀,面容更像薛梅儿,性格隐若姚泓重生,有一种带着忧郁的坚韧。十五岁起,媒人就踏破了门槛;一上街,女孩子额眼光就滴溜溜围着他转。 郭旭和小俏的亲儿子郭西都十五岁,人人都说和郭旭是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不过面庞有小俏的影子,因此比乃父更为俊秀。最让小俏欣慰的,是他不像郭旭那样笨嘴拙腮,这当然是继承了小俏的衣钵。郭旭悲哀地发现,西都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一读书就头疼,一听见铁锤叮当就兴奋,在哥哥郭长安书房吟诵时,他喜滋滋地帮着郭旭抡铁锤,尤其喜欢淬火那一刻的水雾蒸腾。三个孩子里,最机敏善斗的,莫过于陈嵩的遗腹子郭怀嵩。薛梅儿的遗愿是他不要走父亲的老路,不要再上战场,但他读书马马虎虎,打铁也不来劲,唯独喜欢和北府兵的军官子弟们混在一起,才十六岁,就已经可以飞身上马,在马背上有模有样地耍弄长槊。郭旭已经做了思想准备: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横戈马上,宛如陈嵩归来。 看到三个孩子同桌吃饭,郭旭会生出一种对天道的敬畏感。上苍自有安排,而凡人很难参透,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三种血。以那样曲折的因缘,齐齐汇聚在他的屋檐下! 郭旭和小俏后来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轻一色女孩,没有一个像郭旭,一水美女胚子。此时还是幼童。她们比哥哥小很多,被父母和哥哥们宠坏了,是家里的霸王。 江东中秋,天气还热,傍晚时分。他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练衫,坐在院中树下,小俏给他切了一大盘瓜果,他就着果子喝酒,每一口都很甜。 前年,皇帝刘义隆生病,唯恐自己死后儿子镇不住,找借口杀害了宿将檀道济。后者被逮捕时。将头巾扔在地上说了一句:“这是自毁你家万里长城!” 郭旭在军中崇拜过的人,至此都死光了。 中秋前夜,他梦见自己还在北伐途中的大船上。周围全是熟悉的面孔。早晨起来,他想自己今晚应该到江边去烧纸。这些老长官、老弟兄在地下不能总是靠刀槊抢钱吧。 有人敲门。 郭长安去应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人,他看了一眼这个开门的后生,笑着说你是小长安吧。郭长安说我是,请问先生找谁。 陌生人说我找你父亲郭旭。 郭长安说请进。 此时郭旭已经走到庭中,他听到来客的声音。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过。及至看见来人,他先是一愣。继而流泪,最后一边喊着小俏快来看谁来了。一边大笑着迎上去狠狠地搂住来客,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 斛律征! 斛律征是拓跋魏派来的使者,官阶已经是雍州刺史、虎牙将军,只不过此时已经赐姓拓跋,拓跋征。他发福了,脸上的棱角磨平了,不再是那张粗糙的牧人脸,而是一个圆滑富态的官相。 他到了宋庭,受皇帝刘义隆赐宴,后者介绍席上文武大臣,他感叹说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刘义隆说拓跋将军第一次到我江东来,怎么会有故旧呢?拓跋征说我曾经随贵朝太祖武皇帝击灭姚秦,后来归桂阳公义真刺史节制,和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这些老将熟识,和陈嵩、郭旭这些少壮派是生死兄弟。事实上我是被他们俩俘虏的,后来就跟着他们干了。 刘义隆沉思片刻,说没有听先皇说过将军的名字。拓跋征笑了笑,说我那时叫斛律征! 刘义隆顿时醒悟过来,有喜有悲。喜的是竟然还能遇到父亲那辈人;悲的是父亲和弟弟刘义真都已不在,北府老将更是凋零殆尽,檀道济杀了以后又后悔莫及。两眼含泪,说先皇不止一次提起你,还感慨不知道你的下落。 斛律征问郭旭下落,刘义隆说郭将军在家中赋闲打铁很多年了,先皇有遗命,他只管打铁,但官阶爵禄照旧。 到江东第二天就是中秋,他谢绝宋朝官员陪伴,问明地址,自己信步来访郭旭。 郭旭和小俏喜出望外又悲不自胜,见斯人而忆往事,忆往事而起旧情,三人抱久久拥抱在一起,忙不迭地问,忙不迭地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默。郭旭的三个孩子在一边看热闹,觉得父母亲今天格外有失体统,在一个胡人面前完全不讲究礼数,何止叽叽喳喳,简直疯疯癫癫。 郭旭这些年一直觉得斛律征已经死了,还曾做过噩梦,梦见他头悬旗杆。因为他不能想象拓跋魏会放过一个和南人一起消灭姻亲之国的鲜卑人。斛律征说你想得很对,我的确差点被杀。我进入大魏国境不久就遇到巡逻兵,他们见我从大晋那边来,就带我去见长孙嵩,长孙将军竟然知道我,说我叛国,要杀死我。但是这个时候有人替我说话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郭旭说这谁能猜得到!
斛律征说你还记不记得峣关之战后,我放走了一个姚秦将军? 郭旭绞尽脑汁许久,终于猛然开窍: “姚和都?是姚和都救了你?” 斛律征说不错,是姚和都。他那是已经是长孙嵩手下的红人。他跟长孙嵩说了是我放了他,我又跟长孙嵩说我跟匈奴人交战的事情,他非常痛恨大夏。说来说去,他不但没杀我,还收下我,让我从幢主干起。这些年混来混去,也就混了一个将军头衔。这一回派人来江东,我直言告诉皇帝说我有故人,他倒是爽利,就打发我来了。 其实此时的魏国皇帝拓跋焘已经在秘密准备进攻宋朝,派斛律征来,是看重他有故旧,刺探情报更方便。但斛律征显然不能露出一点这种意思,而郭旭也不关心他的使命,他在乎的只是一个当年的生死弟兄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中秋月夜,三个老友租了一条船,来到金山上喝酒赏月。夜空澄碧,月亮又大又圆,桂树和吴刚看得清清楚楚。 斛律征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对郭旭说: “兄弟,你不妨再往南搬搬家,离京口远一点。” 郭旭人到中年,反倒比青年时敏捷,马上说你们要打过来吗。 斛律征喝下一杯酒,幽幽地吐了口气: “皇帝陛下心雄万夫,想要饮马长江。” 小俏笑了: “这倒巧了,这边还想着燕然勒功呢?” 郭旭摇摇头: “打来打去,南人的北人拿不走,北人的南人搬不了,除了死人,一无所获!” 是啊,大江滚滚去,明月万年圆,见过多少英雄最终不过一掊土啊。 刘裕虎威何在?姚泓诗情何在?赫连勃勃霸悍何在?拓跋嗣雄图何在? 斛律征吐露心声,放下担子,瞬间轻松起来: “兄弟,要是两国肯斗酒决胜负就好了,就像当年陈嵩喝酒喝倒了我,我就死心塌地跟你们混了。” 郭旭来了兴致,说好啊,今天我们就月下斗酒,不醉不归,但求醒来时,你们的皇帝和我们的皇帝都厌倦兵戈,决定结个儿女亲家! 他们朗声大笑,惊飞夜宿禽鸟。 朗月乾坤,大江无声,他们享受着大风雷前夜的酣畅与平静。 金山脚下,长江率性东去,浩浩流入大海。 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