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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三十四章 狐狸大哥掉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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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慢慢地嚼着rou干,小口呡着壶里的酒,为几天来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见惯了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狱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亡国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时想起几个时辰内的生死转圜,不由得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声佛号,既为自己脱离苦海,也为斛律征祈祷平安。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飞骑队在旷野中练习骑射,陈嵩发现他们在飞奔的马上射固定靶,已经能够做到十发至少五六中。要说斛律征还真是有办法,他调教这些人的办法,就是像打铁一样捶打筋骨,直到他们从脚底到腰到肩背到手指,各处都软则能舒展,硬则能刚健,整个人刚柔屈伸能够压倒硬弓,而后开弓放箭压倒敌人。

    练腰腿。一个士兵扛另一个士兵,走两百步后两人换位。最初要求每人走完一千步,后来层层加码到三千步。营里的辎重大车,卸了牛,让飞骑队士兵五人一组拉着走。“你们要想在牲口上射得漂亮,就得先当牲口!”陈嵩虽然觉得这话难听,但不得不承认道理是对的。他也试着按照斛律征的办法练,发现腰腿果然越来越有力。队主亲自当牲口,当兵的自然更不敢抱怨。

    练臂力。飞骑队士兵不止用脚走路,还要倒过来用手走路。当他们成群结队倒立着走过时,其他各队弟兄都乐得看戏法。但是到了大家掰手腕摔跤的时候,他们越来越不是飞骑队的对手。后者随便捡两个兵,就能吃定他们最强的选手。吃饭也不得闲。站着吃,两个手腕上各悬一根铁槌,一直练到吊着铁槌运筷如飞,夹起一粒绿豆都不手颤。日子飞逝。臂力渐长,能开两百石硬弓的人,最初只有十来个,到后来半营都行。

    练眼力。行军的时候。前排士兵背上缝一块布,上面涂一个黑点,马匹颠簸,黑点也乱晃,后排士兵要盯住它。刚开始不免发晕,久而久之,任怎样颠簸摇晃,那个黑点总能稳稳地被锁住。斛律征还有个怪招,就是让士兵闲暇时刻掷骰子,不过不是让他们赌博。而是让他们说出骰子站稳前翻滚时显示的数字。

    当然一切苦功,都不能替代开弓实射。只要在马上,飞骑队弓不离手,可以射除了大活人和老百姓家养禽畜以外的任何目标,结果就是他们走过的地方。箭射中和擦过了形形色色的无数目标。管给养的校尉曾经找沈田子抱怨过,说飞骑队太浪费,一路空放了无数箭,光是回收就占了我大半人力。结果沈田子说你要是能保证他们手里不缺箭,你就接着干;要是你觉得吃力,我就马上换个不吃力的,你说咋样?校尉抹着额头上的汗退下去了。

    在弘农驻扎的时候。斛律征找到本地猎户,花钱让他们抓兔子,多多益善。飞骑队士兵围成一圈,把兔子放进圈里。当兵的在箭杆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谁第一个射中,兔子就是谁的晚餐。刚开始还好。兔子很便宜,一钱一兔。到后来当兵的准头越来越好,放进去的兔子三下两下就全都蹬腿了,兔子用量陡增。猎户们学精了,屯着兔子坐地起价。一兔涨到五钱。晋军以吊民伐罪为旗号,秋毫不可以犯,总不能硬抢,只能随行就市。斛律征本来就不怎么存钱,很快囊中羞涩买不起,就哄当兵的筹款。可是这群兵油子哪里舍得?有人花钱买靶子,好事啊;自己花钱买靶子,免谈。给养校尉本来就见不得飞骑队糟蹋军资,现在一看你们连玩带吃的兔子也要国家掏钱,做梦去吧!最后还是陈嵩一再掏腰包,算是让这种射猎得以继续。还好后来开拔西进,否则陈嵩要破产了。

    今天一早就没看见斛律征,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酒,随便睡在那个帐篷里了。正打算派人去找,抬眼看见沈田子的一个亲兵策马过来:

    “陈队主,沈将军要你马上去一趟。”

    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会有什么要事呢?

    一进大帐,就看到沈田子、沈林子和傅弘之都在,地上跪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转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斛律征!

    身上没有酒气,显然不是像上次一样酒后冲撞主将。

    他怎么了?

    沈田子面若冰霜:

    “你问他!”

    这一次,斛律征犯的事绝非可大可小的“冒犯长官”。

    他“通敌”!

    峣关之战,斛律征打头阵,震慑敌胆,功不可没。沈田子写给刘裕的战报里,狠狠地为他美言了几句,而刘裕在回信中,也狠狠地夸了他几句,声言到了长安,要当面重赏,并给他升官。斛律征其实倒不在乎做多大的官,他喜欢这种被汉人们捧着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晋军,决心在离开之前,帮助陈嵩训练好飞骑队,也算报答了刘裕的知遇之恩。他知道姚秦羽林骑里有不少骑射高手,只不过峣关之战中他们没有机会施展罢了,所以想在俘虏中挑一些人,劝他们投诚晋军。

    俘虏大约三千多人,沈田子的本意是放了不放心,带着太累赘,不如索性都杀了。傅弘之和陈嵩坚决不同意,最后就找了一座废弃的寺庙,吃不饱也饿不死地关起来。

    斛律征傍晚带人进去,让他们全都集合,弓箭手出列。

    正要跟弓箭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余光看见西厢屋檐下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背着手,正在盯着自己。

    姚和都。

    姚和都在战场上被傅弘之生俘后,斛律征见过他一面,但是没有说过话。现在看到他的眼神好像很热切,边走过去:

    “你是有话要说吗?”

    姚和都的眼神向下移动,落在了斛律征腰间的酒壶上:

    “这个酒壶我很眼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斛律征低头看了看酒壶:

    “这个是大魏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生前送我的,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姚和都露出那种“我说嘛”的神情:

    “那就没错。这个壶。应该是大秦羽林骑龙骧将军姚广送给大魏智囊崔浩先生的,听说阿薄干将军是崔浩先生的门徒,师生相赠,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番渊源。斛律征不清楚,但姚和都言语里对阿薄干有敬意,这让他很舒服:

    “这个龙骧将军姚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堂兄,一年前平定内乱时阵亡了。你那个酒壶,能不能让我摸摸?”

    斛律征一听酒壶原先的主人竟是姚和都的堂兄,一时竟有点惶恐,好像自己是从人家手里偷来的。他一面应承着,一面解下酒壶递过去。

    姚和都先是仔细端详着小马皮套子上那只金线秀出的叼箭雄鹰,而后小心地解开绳子,拿出银壶。壶上镂着《鲜卑大人出猎图》。当年他和姚广一起喝酒、一起射猎、一起赌博、一起驯马、一起打仗。种种欢乐逍遥历历在目,而姚广已经是地下枯骨,自己已经是阶下囚,大秦已经不复存在。抚摸着酒壶,追忆曾经美好过的人生。推知不测的明日,一大颗泪砸在了酒壶上,一小滴溅上斛律征的手背。

    鲜卑牧人斛律征虽然粗糙豪纵,却也依稀能体会姚和都此刻的心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很想安慰他,竟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既然是你家的,就还给你好了!”

    姚和都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瞬间这一点火焰就熄灭了。他摘下酒壶塞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斛律征的酒壶里没有上等好酒,但对于身为俘囚、被困破庙、食不果腹、吉凶未卜的败军之将姚和都来说,已经是天上佳酿了。他看着斛律征,意思是行吗。斛律征有点心酸,示意他只管喝。姚和都仰起脖子。连喝几大口,满意地塞上酒壶,又细细把玩了一小会儿,递还给斛律征:

    “好东西啊,还是你留着吧!我这条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是我的了。到时候与其让它落在随便什么汉人下贱胚子手上,还不如就让一个和我家有缘的鲜卑人保存着。如果刘裕有良心给留座墓,兄弟你有心,用这个酒壶给我坟前倒两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斛律征一皱眉头:

    “都投降了,大不了不做官回去放羊,怎么还会死呢?”

    姚和都苦笑一声:

    “兄弟你看样子是不了解刘裕啊。当年刘裕灭了慕容燕,几乎把慕容家族杀绝了。我们这些大秦的皇亲国戚,不杀干净了,他不会放心的。”

    斛律征刚想说我就没有被杀嘛,转念一想,一个鲜卑牧人自然不能喝“皇亲国戚”相提并论。可是无论贵贱,放下刀剑不打了,就不能再杀了嘛!斛律征能够和陈嵩成为兄弟,姚和都为什么不能和刘裕成为兄弟呢?想了想脱口而出:

    “你别急,我这就去找沈田子将军,让他放了你。”

    刚要转身,被姚和都一把抓住:

    “兄弟,你可不能胡来。你这样去跟沈田子说,他不但不会放了我,还会怀疑你通敌。我的命本来在战场上就该完蛋了,人家高抬贵手,让我多活一会,啥时候似无所谓,你犯不着跟着我陪葬。”

    斛律征看着姚和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他都这般境地了,还不肯为了自己偷生而连累他人。

    “你是好样的,你记住,我叫斛律征,汉人弟兄们都叫我狐狸大哥,你也可以这么叫。”

    姚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我就叫你狐狸大哥了。谢谢狐狸大哥的酒。”

    斛律征心事重重地回到弓箭手们面前,告诉他们大秦已经完蛋了,你们一身本事,回去种地放羊糟蹋了。更何况现在兵荒马乱的,种地放羊也养不了家,不如就跟着我,帮着晋军训练骑射。训练好了,要对付的是柔然,柔然本来也是你们的死敌,这回要不是柔然在北边捣乱,大秦国也没这么容易垮,你们帮助晋军,也算是给大秦报仇。我叫斛律征,是鲜卑人,你们跟着我,没人会欺负你们。实际上我有很多汉人弟兄,他们其实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一个锅里搅勺子就是弟兄,大家别犹豫了,跟着我走吧,今晚就大块吃rou啦。愿意跟我走的,举起手来。

    呼啦啦一下子,全都举手了。

    就在这一瞬间,斛律征有了主意。

    咋咋呼呼地说你们背着太阳,我面朝西,眼睛晃得看不清你们的眉眼,都给我掉个个,朝西站。弓箭手们被带到姚和都住的那间大殿前,挡住卫兵的视线。他穿行其间,找到一个军官,跟他耳语了一番,让他跟姚和都换衣服。后者心照不宣,悄然溜进屋子,和姚和都掉包。后者混进弓箭手,随队出门,进了飞骑队的营房。而后斛律征又找来一个心腹小兵,让他把飞骑队的衣甲换给姚和都。斛律征带着他,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地出了营门。营门官兵已经习惯了他带人出去瞎逛,照例开门放行。

    暮色沉沉中,斛律征把一个包袱递给斛律征,用鲜卑话说了一句上苍保佑你,而后转身扬鞭,飞马回营。

    姚和都出离感激,举起手想喊一声保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手呆呆地举了半天,无声地目送他远去,突然醒悟自己需要赶快离开险境,乃转身飞奔。

    他的目标非常清晰,要马不停蹄,一路东北,直奔大秦边鄙要塞匈奴镇。他的哥哥姚成都是那里的镇将。他们兄弟俩无路可走,只有转身投奔大魏,在鲜卑人旗下,继续和汉人作战。

    跑了一阵,背后没有人追上来的迹象,他又累又饿,想停下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解开包袱,发现里面有一把防身用的短剑,一大包rou干和一吊钱。

    还有那个酒壶。

    沉沉的,装满了酒。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慢慢地嚼着rou干,小口呡着壶里的酒,为几天来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见惯了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狱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亡国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时想起几个时辰内的生死转圜,不由得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声佛号,既为自己脱离苦海,也为斛律征祈祷平安。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斛律征一身轻快地回到军营。

    下马一瞬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酒壶,想要喝一口,这才发现腰带上已经空了。

    他爽然若失,继而洒然一笑。

    不需要这个酒壶了。一则他愿意它回到它来的地方,二则他即将丢掉性命。

    他已经决计要去向沈田子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