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祭品
暗紫色的巨眼在数米之远的前方疑惑地仿徨着,墨绿色的鳞甲和rou块持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不计其数的紫藤花越过他的肩头,如同过境的蝗虫般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攀附在怪物粗壮的手臂上。 无论是这只巨大的怪物还是铺天盖地的紫藤花,都熟视无睹地忽视了全身涂满绿色颜料的苏纳。尽管空气中浓郁的鲜血气味告诉他们,应当血祭的猎物就藏身于附近,然而一番搜寻徒劳无获后,巨人还是不得不选择放弃,发出一声鲸鱼鸣喘般的悲鸣,调转臃肿肥硕的身躯,向着理查冈州的另一侧前行。巨人的动作相当迟缓,但是在沉重的身躯和豪强的力量加持下,哪怕只是前进一步,都会在脚下的伦琴海上掀起滔天巨浪,如若不是理查冈州凌空架设,恐怕单是巨人脚步的分量便足以引发撼动全州的地震。 直到身上缠附的最后一枝紫藤花脱落,苏纳这才松了口气,向白发少女道谢道:“谢谢,多亏有你的提点我才侥幸捡回一命。” “没什么,我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白发少女有些怅然地轻笑着。 “没想到这些生物居然无法辨别绿色的事物,理查冈的居民们是事先知道这些怪物的存在所以才将房屋漆成绿色的吗?”苏纳喃喃自语道。 “他们其中有一部分是知晓紫藤花夜间的习性才会这么做的,另外一部分则只是随波逐流。毕竟你的邻居们都这么做,你不随之效仿就会显得自己很古怪对吧?至于那只伊卡洛斯是最近才成型诞生的,它同样无法辨识绿色大概纯属巧合吧。”少女说道。 “伊卡洛斯?这听起来不像是物种种群的命名方式啊,是那只怪物的名字吗?” “很奇怪吗?用特殊的名称定义某个物种不过是人类种群的主观行为。无论是人、弗兰肯、还是一些被定义为没有智能的生物,都拥有各自的种群体系和自己概念上的名字。只是认知和价值观上的不同,使不同种族间几乎无法达成和解。”少女若有所思地看向环道对侧,“就算看得再怎么模糊,那种规模的东西到底很难被忽略吧......” 仿佛是为了坐实少女的说辞,环道对侧的巨人一阵端详后,伸手抓起一座临海而建的别墅,生有蹼膜的手掌像是捏碎饼干般轻而易举地将墙壁捏得粉碎,随后连同废墟残骸将屋中的居民一股脑吞进了口中。 受害者的悲鸣响彻了整片夜空,然而附近的居宅中却没有一个人出门探查状态,就连少女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在伊卡洛斯的引导下,大多数紫藤花被带去了环道对侧。虽然紫藤烟的浓度很高依旧是个问题,不过只要再加把劲,在失去意识前赶回家中应该不是问题。放心吧,这种大闹最多只会持续到黎明时分,你的居宅在远离城市中心的位置,只要你和你的同伴在明天早上离开理查冈州,就不会被这场灾祸波及。” “我完全不觉得不是问题。”苏纳神情严肃地说道,“这样下去,对岸的居民们会遭殃的。可恶,明明发出了这样剧烈的噪音,附近的居民们难道没有尽早避难的自觉吗?没有危机意识也应该适可而止吧。” “并不是他们没有危急意识,而是这样的事每晚都会在理查冈州发生,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什么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出了意外,这些事都和他们无关——除非受害者是他们自己。”少女神色忧郁地说道,“你知道吗,早在数十年前,理查冈州就已经停止生产产出了。如今理查冈的资产完全来源于外来人口的流入。每天这里都会出现新的受害者,随后新的居民搬入这里,然后再在这些居民中甄选出新的牺牲品......这也是为什么受邀来理查冈州居住的不乏富豪和暴发户。” “这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根本不会有人选择迁入理查冈州吧?”苏纳辩驳道。 “还是会有的。即便生活再怎么穷奢极侈,也很难在短短数日内消费完一个人一生的积蓄。通过这种恶性循环,理查冈州这些年积累下了大量共有资产,因此理查冈州的居民们即便完全不参与劳动,每天也能过上极致奢侈的生活。”少女说道,“像是抱有‘虽然每天都会有人牺牲,但是那个人也未必是我’或者‘哪怕只有几天,我也想过上极致享受的生活’这样想法的也大有人在。实际上,靠着小心谨慎和步步为营,在理查冈州安全生活了几十年的也确实大有人在。” “但是,就算他们再怎么品性低劣,他们终究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吗?仅仅因为奢侈或者贪婪,就要对他们见死不救也太残忍了。” “不,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想让你厌恶他们。‘通过共享他人的财产继续生存’同样意味着‘当没有新的财产流入时就无法继续生存’,这其中的意义你应该也很清楚吧?”少女的话语让苏纳的寒毛直立,“为了确保资产公有化以及新居民入住,理查冈州的居民会间接或直接杀害其他居民。先不谈我们有没有办法阻止如此巨大的生物狩猎,就算我们阻止了伊卡洛斯行凶,其他居民也会处心积虑地陷害他们的邻居,就结果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另一方面,放任伊卡洛斯作案,一口气减少理查冈州的人口,缓解资金方面的压力,说不定还能使邻里关系更加和睦。” ...... 于情于理,少女的话确实没错。虽然情报来源不明,少女似乎十分笃定这只唤作伊卡洛斯的怪物会在天亮时停止活动,如果是这样,任由怪物继续破坏倒也未尝不可。毕竟伊卡洛斯的行动相当缓慢笨拙,在室外涂抹的绿色油漆影响下单是分辨房屋的轮廓便要花费不少的时间,照目前的进度即便胡闹到黎明最多也只会破坏四五间房屋罢了。即便考虑人道主义,苏纳也不认为那些被邻里设计杀害的居民们在临死前会得到人道关怀。 不过...... 又一名中年男性在苏纳的注视中被抛进伊卡洛斯的嘴中。从身着睡衣睡裤的打扮来看,他应当是刚刚结束了繁忙的一天,懒洋洋地躺在松软的床榻上等待着在梦境中环游探险,却不幸被卷入了这场飞来横祸之中。尽管一度侥幸从伊卡洛斯的掌中逃了出来,久疏锻炼的男人还没逃出两步便被花藤绊倒在地,惊声尖叫着被伊卡洛斯的利齿碾作rou泥。 不忍卒视的苏纳在男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别过头去。在被伊卡洛斯摧毁的废墟上,不计其数的紫藤花越过碎屑与残垣,肆无忌惮地向前推进着,吸食着石砾上残留的血液。很快这里就会有新的居民入住,为这座建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空中楼阁注入新的活力了吧,不过那些因此失去生命的人们却再也无法从海潮中归来了。 “......对不起,就算是自我感动也罢,我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我有能力救助的人们失去生命,哪怕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你先回去和家人们做好防护措施吧,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不能把你一起拖下水。”苏纳说着顺着环道疾驰,向着伊卡洛斯正在大肆破坏的市区一路前行。 “.....果然,你还是......”少女神色忧伤地望向苏纳离去的背影,紫色的衣裙渐渐融入了酸奶般稠密的浓雾之中。 窗边的风铃轻轻晃动着。 女孩十分喜欢这只风铃的音色,它让自己想起了老家海边耀眼刺脚的白沙滩,卷着白沫的浪涛以及那咸湿的海风。自从搬到新的城市后,女孩便再没有去过海边玩耍,父母也时常在家中神情凝重地板着一张脸,哪怕只是在家中玩耍时发出了太大的响动都免不了遭受父母的一番训斥。 尽管饭菜的品质相较从前有了不小的提升,女孩还是时常会怀念那张有些硌人的木板床,梦想着风铃声将一家人重新带回那间海崖上的小屋,哪怕这只是漫漫长夜中的一场须臾美梦。 只是在女孩再度睁眼时,在落地窗前迎接自己的并非是阳光沙滩,而是一只几乎填满了窗框的深紫色眼瞳。在那一瞬间,女孩并没有感觉到丝毫恐惧,只因她所目睹的景象实在过于魔幻,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实感——这一定只是滋扰良宵的梦魇,等她下次睁开眼,窗前只会一如既往地留下一抹孤冷的清辉。 然而掀翻屋顶卷起的狂风、以及四处横飞的瓦砾很快便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砸得粉碎。在女孩得以做出反应前,天花板的残片便将她连人带床困在了房间的角落中,女孩恐慌地在被褥中蜷缩成一团。落石搭建而成的小型隔间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像是腐烂的鱼rou般恶心的异臭味。 恍惚之间,女孩似乎听到了父母的尖叫声。 不知是不幸亦或是万幸,被困在隔间之中的女孩无从窥视外界的变故,她唯一与外界保留的联系只有从头顶空洞处投下的那一缕月光。然而如今,就连这唯一的联系也即将被残忍切断—— 一只又一只藤蔓触手攀上了岩块的上层,靛紫色的紫藤花像是成群结队的鬣狗,贪婪而饥不可耐地越过岩壁向着无处可退的猎物围拢迫近。锋利的叶刃毫不费力地将床单被褥割得粉碎,花苞中分泌出消化液粘稠、恶臭而又令人胆寒。正当女孩满怀绝望地看着花藤逐渐缠上自己的手足,一柄赤红色的大镰刀掠空而行,将岩壁上附着的花藤尽数隔断。 “没受伤吧,小meimei?把手给我,我们先离开这里。”一名青年身手矫健地跃上了岩壁上层,向女孩递出了手掌。 惊吓过度的女孩神色茫然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迎着月光,青年沾有些许汗水尘泥的脸庞略显疲态,却也很是和蔼亲切,女孩联想起了入春时迎面拂过的和风细雨。她不由自主地接住了递向她的援手,在青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那间将其囚困的牢xue。 “哥哥,你受伤了?”女孩很快便嗅到了青年手臂上浓厚的鲜血气味。 “只是旧伤而已,不碍事的。”苏纳苦笑着。 紫藤花在他手臂上留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疤,然而那名黑衣青年在他胳膊上留下的刀伤却迄今为止无法愈合,依旧会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虽然这道奇特的刀伤既不会导致失血也不会引发感染发炎,在平日里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存在,但是在面对这些以血气追踪猎杀的紫藤花时,却无异于将自己的行踪时刻向敌人暴露。 苏纳将女孩带到一处绿植围墙边,脱下涂满绿色颜料的外套盖在女孩身上:“只要你披着这件衣服就暂时是安全的,我还要去帮助其他受灾的居民。你就在这乖乖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能做到吗?”
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见状苏纳微笑着拍了拍女孩的脑袋以示褒奖,随后快步离开了女孩藏身的围墙。原本还打算向女孩询问她双亲的状况,但是在见到居民宅残破的惨状后,苏纳深恐自己最担心的状况已然发生,为防止进一步刺激女孩的情绪便姑且搁置了这一念头。 不过这次失败的救助经历也让苏纳清楚地认识到,等到伊卡洛斯实施攻击才尾随其后救治居宅中的住客显然是来不及的。尽管会浪费时间精力,危险系数也更高,还是逐一疏散伊卡洛斯身边所有住宅中的居民比较保险。 正当苏纳盘算着该如何劝说一向敏感谨慎的理查冈州居民信服自己的话语出门避难时,一栋别墅内突然传来一声妇女的惊叫。寻声赶至时,只见一座新翻修的双层别墅被紫藤花的破坏得一片狼藉,洁白的木墙被撕咬得满是豁口,数十枝花藤撞碎了洁净透亮的窗户玻璃,如同蝮蛇般无孔不入地窜入屋中。 一枚弹丸擦着苏纳的耳根呼啸而过,让救人心切的苏纳也不由停下了脚步。 黑灯瞎火的房屋正中央,一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手持猎枪,气喘吁吁地将满地花藤踢到一旁。地板上碎裂的玻璃渣与木屑在妇女的脚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细长的血痕,只不过正处于亢奋状态的妇女显然没有过多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势,只是气势汹汹地挺着猎枪瞄准门外驻足不前的苏纳。 虽然闯入居宅的花藤在枪火的洗礼下已经被尽数,但从地板上密集的弹孔和彻底偏离目标将家具轰得粉碎的弹丸来看,妇女并不擅长射击并且已经彻底失去了冷静。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她迟早会因为耗尽补给不幸罹难的吧。 “等一等,先别开枪,我不是怪物,是正常的人类!” 为了让妇女冷静下来,苏纳只得暂时收起了武器,双手高举摆出一副投降的模样。 “是人类又怎么样?这种时间在街上游荡的还能是什么好人不成?”妇女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道,拿枪的手微微颤动仿佛随时可能叩动扳机,“老实交代,在我家里游荡的这些怪物是不是你派来的?” “冷静一点,如果是我派出了这些怪物,我又何必主动现身撞到你的枪口上?藏身暗处,继续派出怪物发动袭击对我而言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吧?”见妇女的情绪少许稳定了一些,苏纳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一步继续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助你脱险,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会遇见更加凶险的危机。” “真的?你是来帮助我的?”妇女的语气有些迟疑,积蓄的焦虑与不安使这名中年女人濒临崩溃的边缘,更加轻易地采信了这名青年的说辞。虽然从安全防范的角度而言,苏纳希望这名妇女能够更加警觉谨慎一些,不过现如今情势危急,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当苏纳缓步上前,准备从妇女的手中接过枪支,一名看起来年纪不到五岁的男孩怯生生地从房间角落走了出来。男孩微微红肿的眼袋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胖嘟嘟的小手扯了扯妇女的衣角:“mama,我害怕......那个哥哥好可怕,外面好可怕......大家都会被杀掉的.....” 从外表来看,这不过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学龄前孩童,然而他的全身上下却散发着说不出的诡异感。与男孩对视片刻后,妇女原本澄澈的双瞳逐渐失焦,仿若梦游般搂住了男孩,喃喃说道:“放心,我们哪也不去,我们哪里也不去。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受伤了。” “你——”焦急万分的苏纳打算再一次说服这对母子随自己一同逃生,但是很快他便察觉到周遭的环境有些不对头。 浓厚的白雾不知何时充满了整间屋子,就连母子二人的身影也在这片浓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从门口投入室内的狡黠月光不知何时被一座山岳般的巨躯彻底遮蔽,整间房间黑压压得仿佛被调低了数级亮度,腐臭的鱼腥味夹杂在浓雾之间,在气流的鼓动下弥漫向四面八方。 苏纳立即便意识到伊卡洛斯已经盯上了这间别墅,假如继续与这对母子在此闲耗,别说救人就连自身的安全也难以保障。万般无奈下,苏纳只得铤而走险,趁着母子二人相拥而泣的余隙疾冲上前,试图在妇女清醒前夺下她手中的武器,随后再用武力将这对母子挟持至户外。 然而他的不轨意图却透过转角处的衣帽镜被妇女看得一清二楚。 “别过来!” 妇女惊叫着转身,本能地叩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