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四 论策
洪承畴回到后堂之后,仍是一脸‘阴’沉。 他的幕僚们自是围拢过来,洪承畴长叹道:“张廷麟为了一已之‘私’,说动陈新甲,对我行‘逼’迫之事,看来,不出兵也是不行了。” “邱巡抚亦立主出兵,部堂大人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然而,出兵则必败!” 有人敢做这样的直言,自然是洪承畴的老友刘子政无疑。 此人六十出头年纪,但‘精’神瞿烁旺盛,一点也不象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长年的戎马生涯使他‘精’神健旺,眼神锐利,而削瘦的脸庞和暗沉的皮肤又说明他确实是老了,只是在以‘精’神强撑而已。 此时做这样的直言,洪承畴也只能苦笑道:“你又何必在出兵前说这样的话!” “大人寻我来,不会是叫我来逢迎拍马吧?” 刘子政确实感觉到一种无力和紧迫感,他深知无力阻止,但话在喉咙,也是不吐不快:“朝廷上都是一群‘混’帐东西,天下事到如此地步,关外四王子虎视眈眈,人家打锦州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大凌河故事,可偏生朝廷上下丝毫没有一点儿的记‘性’,否则的话,大人又如何会有此行?朝堂之内‘rou’食者鄙,全是一群庸材,吾等就算是有什么妙法,也根本就是无法。” 骂的这般痛快,洪承畴心中也涌起一阵赞同之感,想到刚刚张廷麟那张可恶的脸,还有背后崇祯皇帝的严旨,当下也是忍不住接口道:“皇上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张,自以为英明天纵,事事掣肘,事事焦急,事事‘插’手,用心虽然良苦,而且也确实是我大明少有的勤政君皇……但实言而论,皇上竟不如少‘插’手一些为妙!” 刘子政苦笑一下,心知当今一切事情的矛盾总根子就在崇祯皇帝身上,他若是天启帝那样只在后宫打木匠,恐怕大明的事还落不到现在这样的九死一生的局面“,”。 但为人臣者,实在不宜再往下说了,否则就算没有泄密之忧,自己这一关也是过不去。 当下还是回到援锦之战上来说,冷然道:“此战若是依君命而行,非得‘浪’掷一空不可。虏骑虽然不到十万人,但上下一心,四王子黄台吉已经控制全局,所以上下用命,如臂使指,而我方巡抚与大人不一心,监军掣肘多事,八总兵官良莠不齐,大人真正能掌握的无非是当年在陕西剿贼时的旧部,左光先与曹变蛟二人耳。舍此之外,王朴‘jian’滑,曾有杀良冒功的劣迹在前,白广恩大人也统驭过,深知其人不可信。而吴三桂号称是少年英雄,我观他所为,无非是沽名钓誉。张廷麟等人前来宁远,吴三桂迎来送往,开诗会,饱食饮宴,环列的名妓还是从京师专‘门’请来,这样的总兵大将,临阵能奋勇无‘私’乎?只有杨国柱还算是老将,但也是瞻前顾后,我看,也只能死节而已。这样人各一心,战力有长有短,大人还不能控制如意,皇帝还在北京庙算千里,大人你上受皇帝和兵部遥控,下受监军和总兵,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指挥上就已经败定了。再者虏方虽土地和人口少,但内无隐忧,百姓皆编为八旗之民或是为旗奴,高压之下,无有敢抗者,是以虽小国,但能聚集大量粮草支撑战事,锦州之围已经近一年,虏方毫无退却吃力之感,便是明证。此是国势国力皆不如人,虏方如朝阳升起,而我大明却处处烽火,七下冒烟,是谓国势不如人也“,”。如果不是在宁远这里与敌相峙,海运粮食与陆运都方便,依着兵部和那些书呆子的话早早到松山塔山一带,多出一百多里的陆路粮道,大明早就拖跨了!至于兵员,八旗战而能胜,二十年未尝一败,除了原本的数万‘精’骑之外,尚有‘蒙’古骑‘射’助阵,我方已经失一城,而虏方又有孔有德等人控制火炮和火铳,我方又再失一城,指挥不如人,国势不如人,兵员亦不如人,老实说,我看不出来胜机在哪里呢?”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刘子政已经落下泪来。 他是兵事上的名家,所以洪承畴不惜在他面前长揖恳求,将他留在军中,刘子政虽不挂名,其实大家也是拿他当兵事赞画来看的。 可惜这一次,他是真的看不到一点胜机,而与洪承畴‘交’情不坏,也不忍心拿别的话来糊‘弄’,所以说开了头,就一气说了下来。 说到最后的时候,不仅洪承畴面‘色’铁青,四周几个洪承畴的心腹幕僚都是脸上变‘色’。 众人有不少就想中途反驳和‘插’话的,但刘子政说的无不是十分‘精’到,根本没有半点可挑剔的地方,众人便是想‘插’嘴,也是根本说不上话。 “老兄有何以教我?” 洪承畴原本是想大发雷霆,但看到刘子政的表情之后,他内心震动,同时,也是不是不承认,自己耽搁在宁远,诸多借口,其实也是畏惧不敢战而已。 现在不战势不可能,战则必败,为官二十余年,为督师十二年,到如今,真的是他洪某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么? 在这种深深的绝望之下,刘子政的无礼和狂悖之处,洪承畴也只能选择不计较了。 “唯有战而不战,方能脱此困局。” 刘子政也是早有定论,只是不把当前危局说破的话,他害怕洪承畴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所以才有如此的表现。 “何谓战而不战?” “大军可以沿塔山,杏山,松山一线排开,大张声势,前阵不妨以少数‘精’骑与虏骑‘交’战,纵不得胜,也不会吃大亏,而督师大人以塔山宁远等城联成一线,主力始终摆在宁远不动,前阵稍有失利便后退,这样虏骑无可埋伏,前队纵败,后有塔山和宁远等城接应,不会出现被虏骑追击百里而全师尽丧的局面……沈阳一役,大凌河一役,辽阳,广宁,皆是虏骑破阵,我军损伤不大,而后数日后虏骑以‘精’骑追击不停,数万人倒毙于数百里的逃亡途中,援锦一战,大人若抱有必败之心,充实后阵而虚前,纵败,亦不过小厄而已,纵皇上一时见责,事后想明白了,大人也会不失荣宠,只有以此法,我大明还有吊命留一线生机的机会,舍此之外,再无他法。” 洪承畴听闻此法,也是眼前一亮,但此法顾虑多多,最怕朝中的政敌拿来攻讦自己,皇上的耳根子特别软,若是被下了诏狱……一时间,他也有不寒而栗之感。 特别是张廷麟就在眼前,若是这样的战法被张某人告到朝堂之上,朝中也是有明白人的,一旦被人群起而攻…… “如果大人不能用此法,那么就得重前阵,不分兵,以堂堂正正之师驻松山一带与敌相峙……请大人切记,绝对不能分兵。” “前几日总兵官祖大寿也有密函送达,也是劝本部堂不要分兵的话。” “虏骑主力在十万上下,还得留一些包围锦州,我兵号称十三万,也有十万上下,其中有数万‘精’锐,也和虏骑中的‘精’兵差不多数字。这一仗,不分兵总还能拖延一些时日,可能会有变化,东虏也会疲惫,拖到秋后冬至,大家都打累了,可以收兵,锦州之围可能也会顺势而解……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个结果,是洪承畴能接受的,他轻轻点头,脸上终是‘露’出一抹笑容来。 “有你在此赞画,我无忧矣。” 以堂堂挂兵部尚书衔的督师大人说这样的话,一边的几个幕僚都‘露’出了羡慕和嫉妒‘交’替的表情,不过刘子政却没有一丝得意的表情,只淡淡的道:“在下已经是竭尽全力,留在军前,也是毫无用处,在此饶舌,凭白惹大人讨厌,就此告辞了。” 在当处延揽刘子政时,洪承畴就费了不小的力气,此时见对方要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上前几步,想要再劝。 “请大人不必再劝了。”刘子政语气平缓,却也是无比坚决:“锦州之战,在下能报效大人的也就是适才的这些话,听或不听,悉听大人之便。然而我大明的生死存亡绝不是这一场战事能决断下来,在下心力‘交’疲,已经不堪驱使了。” “那么,你想去何处?” 刘子政牢‘sao’太盛,加上锋芒毕‘露’,洪承畴转念一想,此人确实也不大适合留在军前,当下改了主意,便是问对方意‘欲’何往。 “呵呵,”刘子政微微一笑,答道:“在下想去山东一行。” “怎么?你在山东与谁有旧?” “这,倒不是。” “那么是想去游历?” “正是了。” 刘子政不好说是看到了吴应箕的一些文字,所以对山东军政事物都有好奇心理,这才想去山东一行。 他是向来关注天下大事,对各地的情形向来十分注意,做为一个著名的兵学上的专家,山川地理河流固然要关注,但各方势力的主要首脑,其‘性’格经历能力更是考察和关注的重中之重。 张守仁的崛起,自然也是他关注的重点! 既然是有这样的理由,洪承畴也是素知他的,这倒是个双方都好下台的借口和理由。 当下点了点头,笑道:“此时海面从天津运粮来的船只甚多,我写张条子叫人送你去登州便是。” “承情之至!” 刘子政慨然长揖,不再多说,转过身去,昂然而行。 在他身后,洪承畴眼神复杂之至,却是始终未开口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