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此情可待
允禧看到皇帝的亲笔朱批,已经是林黛玉赴小唐庄济贫之旅六天后的事。 朱批针对允禧代林府呈递的《济贫资金运行管理章程及实施办法》而发:此法可嘉,朕心甚慰。虽为民间志愿之举,实则为朝廷分忧。若他日功成,得众有志之士向往而效之,天下饥荒可消除大半矣。 朱批由上书房明发给各部及各省。 不同于前朝康熙帝之仁慈怀柔,当朝皇帝雍正行事风格向来肃杀严厉,平时所发朱批鲜有赞美之词,此番算是罕见之褒奖。 当日朝散,皇帝独留下允禧,约他去养心殿弈棋,亲切之态溢于言表。允禧心猜这个皇帝哥哥许是有事要说,遂想起上次请旨欲解除与银珠婚约之事,不由内心一跳。 果然,三局棋罢,雍正扶案站起身,抻了抻双臂,又长舒一口气,笑道:“朕这臭棋篓子怕是这辈子没长进喽,屡战屡败啊。你还算给朕留面子,只赢两局。若是你十三哥,一局都不带让的。” 允禧拱手谦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精力研究棋艺?怡亲王文韬武略,臣弟不才,不敢和他比。臣弟今儿个前两局都是险胜,这最后一局输的实是真切,绝非有意相让。” 雍正脸上仍笑着,看着允禧:“都说你是我们兄弟中的棋王,今天这一局为何分了神?可是心中有事?” 允禧被这一问,猜想皇上要切入正题,忙肃容回禀:“臣弟不敢。” 不但允禧,便是那位当朝第一红人十三爷允祥,在雍正这位冷面王面前,也都时时谨守君臣之礼,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雍正登基已为时五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位忍辱负重的孤臣。如今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为了稳固江山,励精图治,大刀阔斧,一方面广揽天下之英才,另一方面毫不留情地铲除政敌。 对自己二十几位兄弟,雍正恩威并用,赏罚分明。对当初助他登上帝位的十三弟允祥和十七弟允礼,他宠信无比,加官进爵,可谓皇恩浩荡。对没有参与过夺嫡之争的,当时年纪尚小的弟弟们,他善加引导,用心呵护,让他们安享太平人生,这其中也包括二十一弟允禧。又因着允禧才华出众,且甘于做个纯臣,事事处处与皇帝哥哥一心一体,故而得到雍正另眼相看。对以允禩为首的八爷党,雍正每每想起那些年九王争嫡的种种险难,他便食不甘,寝不稳。五年过去了,八爷党仍暗中觊觎帝位,蠢蠢欲动,聚团结伙,四处散播雍正篡位的谣言,煽动百官阻扰搅乱朝廷新政,使得雍正登基后几乎用了一半儿精力对付这些人。对他们,雍正使用霹雷手段,分化瓦解,消除异己。最终,八爷党成员无不以悲剧收场。 话说雍正听了允禧一句“臣弟不敢”,便默了一会儿,又自踱了两步,回身拍拍允禧的肩膀:“你的心事,朕如何不知?你不满与闫家的婚约,这事朕在心里也过了几遍,委实错不在你。想来父皇当年为你指的婚,也是迫于彼时彼景,但到底只是口谕,如今到了朕这里,也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允禧听到雍正如此表态,心中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正欲谢恩,雍正却忽的转了话题:“上个月,朕给你十三哥赐了一个匾,上面那八个字,你可知道?” 允禧便敛了笑容,回禀:“臣弟记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这乃皇上对十三哥功绩和品行的评语,臣弟不仅铭记于心,也会时时以此自省。” 雍正听了,面上复露笑意,抬手示意允禧平身:“其实,朕从一个普通皇子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日,凭的何尝不是这八个字?朕自登基以来,有多少人百般揣摩朕之心意,费尽心思讨朕之欢喜,结果往往南辕北辙。其实,朕所要的,不过是一颗忠心而已,这忠心不仅是对朕,也是对朝廷,对天下百姓。唯有忠心,其所思所行,才能真正践行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这八个字,才是与朕休戚与共的忠臣。” 允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听了皇帝哥哥的一番剖白,如何能不铭感于心?低头自省,终觉自己还差得很多,便回道:“听皇上此番教导,臣弟如醍醐灌顶。自思素日所言所行,虽与皇上别无二心,但臣弟生来心性散淡,缺少入世之志,与十三哥那股子拼命劲儿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雍正摆摆手:“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不必与你十三哥比。你以你的姿态立世,如此很好。朕以前嘱你多加结交文人墨客,替朕笼络天下读书人,以文会友,安抚人心,你就做得很有成效,也有分寸,不结党,不谋私,不像老八老九那些因循苟且之人。仅这一点,就让朕看到你人品贵重,值得托付。”说着,顺手接过大太监李德全奉上的茶,盯了一眼李德全:“你们近来越发不懂规矩了,就只上一盏茶?” 李德全唬得脸都白了,连连叩首:“奴才不长眼,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拿。” 待李德全呈上茶,雍正端起茶盏对允禧举了一下,放到嘴边慢慢品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一脸凝重:“听说这次林家济贫之举,是林如海之女林黛玉一力主持。林家这一带头,必然会有民间诸多有志之士效仿。你此番功劳也不小,不但参与谋划,还拿出两万银子,又联络身边一干人参与其中。不但帮了朕,也帮了天下百姓。朕的兄弟们若个个如你这般,我大清江山社稷何愁不固若金汤?” 允禧忙正言回禀:“此事臣弟不敢居功。一切都是林府作为,全靠林黛玉小姐谋划周密,举措有方。只是郑板桥和冷枚两位师傅,还有二十三弟允祁、弘皎他们,以及臣弟的一班文友,虽都不算富裕,也都各尽所能,有力出力,有银子出银子,令臣弟好生感动。臣弟自思,一切都是皇上英明所致。正因皇上一片爱民之心,体察民情,了解民生疾苦,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减轻贫民负担,才有了民间这许多上行下效的善举。” 雍正温和地点点头:“如此甚好。说起来,这位林黛玉果然不是凡品,重赏是必须的,只是如何赏法,朕再想想。眼下正是热暑,女孩子家格外娇贵些,你安排些解暑的物品送去,顺便也帮朕访访那一带民情,据朕这半年来收到的折子,那密云县颇不省心。” “还有参与这起捐银子出力的一众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清流、忠臣,比起那起子反对‘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卫道士们,真是天上地下。这些人,你列个单子出来,朕心里好有个数。至于你——” 雍正笑意渐浓:“你与那闫家姑娘的亲事,既然你不愿意,朕就遂了你的心,不结也罢。日后朕做主,为你指一门称心的婚。” 与闫家的婚约,多少年来像压在允禧心头的一朵乌云,如今终是散了,他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只觉眼前一片天阔地远,所有一切都是他与黛玉的未来。 允禧对皇帝长长一揖:“皇上隆恩,臣弟唯有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方能报答一二。”忘情之下,便想即刻请旨指婚自己与林黛玉,此念头在心里飞快地转着,最终还是被理智生生压了下去。 欲速则不达。允禧深知皇帝哥哥阴晴不定的性子。皇帝表扬他、同意他与闫家解约是一回事,但涉及到允禧与林家的婚事,这又是另一回事。皇族的婚姻多是掺杂着政治与家族利益。行稳方能至远。自己与黛玉的婚事在向皇帝奏请之前,须要有十准的把握。 退出养心殿,允禧即着手做两件事,一是将皇上答应与闫家解约之事禀报母妃,二是借皇帝的旨意,启程去小唐庄寻林黛玉。 话说雍正隔窗望着允禧兴冲冲离去的身影,心中不胜感慨,遂缓步踱到西暖阁,站在那幅《春闺倦读图》前,久久地凝视着画像上的女子。 这幅画,林黛玉前不久在冷枚师傅的课上见过,画中的女子是她的母亲贾敏。 雍正心间那抹朱砂,从来只属于贾敏一人。 那是一段春意朗阔的时光。当时还是贝勒爷身份的雍正恰同学少年,读书习武,意气风发。 康熙是个尤其重视子女教育的皇帝,亲自选定汉学大儒为授课师傅,教导儿女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一位就是殿选的新科探花林如海。此人出身世代书香之家,论文采出类拔萃,论性情温润如玉,他与雍正一见如故,两人义气相投,亦师亦友。
康熙又格外开恩,吸纳身边近臣子女入宫,让他们陪同皇子公主们在上书房读书学习。这其中包括荣国府三兄妹贾赦、家政、贾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个夏天,上书房一揽芳华,大家沉醉在贾敏轻灵动听歌声里,院里的海棠开得分外绚烂。 用美丽不可方物这样的词语,并不能完全形容贾敏的存在。看见她的微笑,便如看见一季春天。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因她的坚强、善良、乐观和美丽,而更加熠熠生辉。 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去爱慕贾敏这样的女孩。 而贾敏之于雍正,仿佛是一眼万年。自从遇见,便已沦陷。 大约雍正此生的爱情悲剧,便是从康熙将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指婚给他开始。紧随其后,贾敏被指婚给林如海。 从始至终,雍正都没有一声反抗,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皇室子孙,对抗父母之命,就是对抗皇权。到头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连累心爱之人。 万念俱灰中的某一日,雍正得知贾敏要远嫁姑苏,便拖着虚弱的病体翻出最珍爱的那颗夜明珠,以祝贺同窗之名送给贾敏。夜明珠底座上刻着两行字: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再往后,便传来贾敏仙逝的消息,接着她的夫婿林如海也驾鹤西去,两人在世间只留下一个孤女。 从此,雍正冷了心也冷了面。虽然还有日月轮转、四季阳光,但他只把全部精力用于清理亏空,参与九王夺嫡,推行改革新政,巩固皇权统治。 伤情已成过往,怀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活到如今,雍正渐渐体味出康熙的帝王心术。从古至今,婚姻势力往往在皇位角逐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时参与夺嫡的皇子人数众多,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人人都胸怀大志,对帝位虎视眈眈,互相之间却少有手足之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许是那时,康熙已把雍正纳入接班人的视野,故而为了保护雍正免受政敌攻击,便将一个人畜无害的文臣女儿指婚给他。贾敏虽是佳偶,她身后却是武将出身的两个公府,父亲贾代善、伯父贾代化当时均手握重兵,统领一方。表面上看,哪个皇子娶了贾敏,意味着这个皇子更靠近皇位。岂不知,得之东隅,失之桑榆。这个娶了贾敏的皇子,很容易在夺嫡斗争中首当其中成为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便可能变成炮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身处帝位,雍正方明白父皇对自己的一番用心。悟透这其中的来龙曲直,雍正心里更加五味陈杂。他痴痴地看着画中的贾敏,眼中满是悲悯,心中默语:溺水三千,我无非只想取一瓢饮,却也终是无缘。 压制住思绪翻涌,雍正慢慢平复了心境,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允禧的言语表情,似流露出对林黛玉的些许情愫。念及此,雍正心中忽的灵光一现:不若……一丝宽慰的笑意,在他的唇角慢慢荡开。 “启禀皇上,皇后着奴才请旨,新选的五位贵人小主已入宫多日,今日趁着她们在景阳宫领宴,陛下可否移驾前往接见。”听到李德全的公鸭子嗓子,雍正方想起选秀这事,遂邹起眉头:“宫里进几个新人,不过是寻常之事,皇后安置好她们便是。朕近来政务繁忙,等以后得空再说。” 李德全嗻了一声,刚退出西暖阁外门,又听雍正在屋里提声道:“罢了,朕今儿个还是去一趟吧。叫苏培盛在这伺候,你去皇后那里传旨,朕一个时辰之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