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姑母大人
林如是坐了一个多时辰的轿子,晃得有点儿头晕,一进绛云馆的仪门便下了轿,要走走路松快松快。想想自己进宫、嫁人这些年,尽管一路顺遂、风光旖旎,却是背井离乡、骨rou分离,前前后后几十年,也没得与父母见上几面。如今来到兄长家,尽管父母兄嫂都已过世,但内心感觉仍如回家一般。 多年宫中、公爵府生活历练,让林如是成为一个洞明事务、练达人情、心坚不可夺其志的人,但此刻终是近乡心怯,沿着抄手游廊慢悠悠走着,内心便生出些许伤感来。其实,于她而言,若论骨rou至亲,除了亲子傅英若,便是侄女林黛玉,可惜当年她只在仅有的一次回家省亲时才见到这孩子,那时黛玉只有一岁,长得粉雕玉琢,也是自己与她有缘,第一次见面,黛玉便冲她咯咯直笑,有如互相熟识一般。后来家中变故,黛玉被送到外祖母家,与姑姑这一别就是许多年。想到这些,林如是不由内疚万分,自语道:“纵是我这做姑姑的一生功成名就,一世富华,却什么事也没为这侄女做过,实是对她有亏欠啊。” 主仆几人走到垂花门西侧边门时,柳嬷嬷见主子微微有些气喘,便扶她在一株紫薇花旁的藤椅上坐下,替她解掉身上那件绛紫色彩绣雨丝棉斗篷,温声道:“夫人对黛玉小姐这份真心,还有谁比奴才我更知晓的?这些年,夫人不与贾府来往,是忌着贾赦那个不是物的东西,有他梗在中间,硬是生生的将你们姑侄两人隔开不得见面。如今好了,咱们小姐终于回到了林家,夫人便是想天天见侄女,也无不可。” 林如是点点头:“那贾赦就不必提了。唉!也怪我这几年懒理俗务,消息不通,不知道黛玉回家有小半年了。若不是那闫陈氏来找,我们娘俩还不知何时得见。” 柳嬷嬷见主子起身,忙将斗篷给她披上,仔细给她扣好天珠如意结,一边道:“可不是嘛。那闫家婆娘往我们黛玉身上泼脏水,夫人听了便如动了心肝一般,恨不得一步赶到这里。说起来可恶,昨天通过内官打探出内情,原来是姓闫的自家女儿不争气,惹得北静王爷拒婚,闫家母女恼羞成怒,把缘由推到我们黛玉身上。古来商贾皆阴诈,此话真正应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穿过边门跨入正房院落。隔着两株海棠树,忽然传来一阵欢笑声,又隐约见那日光花影里萝裙招展,再走近,却原来是六七位年轻女孩儿正在跳摇绳。 林如是第一眼便从人群中认出侄女,但她想象中的林黛玉,应该是侯府大小姐应有的样子——锦衣华服、端庄静美。而眼前的黛玉却素淡得很,只穿着一身竹青色天香绢袄裤,梳着两条垂及腰际的发辫,周身上下没戴挂一件饰品,只见她神情欢快,面色白中透红,与丫头们嘻哈在一起,嘴里喊着的节奏,跟着绳子的起落轻快地跳跃着。 从大概率情况来看,两个各有主见的人能在很短时间内“化干戈为玉帛”,必定有一个思想碰撞及彼此认同的过程,从随后林氏姑侄间庭审式的对话,便可见一斑: 两人谈到与允禧的关系问题。姑姑问:“北静郡王与闫家女儿的婚事出现了波折,是否与你有关系?” 侄女:“没有关系。” 姑姑:“北静王爷可是意属于你?” 侄女:“他是这么说的。” 姑姑:“你也意属于他?” 侄女:“此事我尚未想好,也未对他明示什么。” 姑姑:“这样看来,你尚属无辜。我且问你,如若挡在你们中间的诸多障碍搬不掉,你会不会退而求其次?比如说做个侧福晋。” 侄女:“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一夫多妻制。” 姑姑:“嗯。你尚有些读书人家的风骨。莫说闫家女儿一个商贾身份,便是于格格公主面前,我们这钟鼎、书香之家的女儿也是立得住的。” 两人谈到家业管理问题。姑姑问:“依我看来,我这个远房堂弟,你的如霖叔叔,虽然放手让你主事,实则还握着家业管理权,你今后仍打算和他权力共享?” 侄女:“叔叔受林家两辈人信赖,肩负重托,绝不会有私心。” 姑姑:“即便是这样,据说你那堂婶刘氏心地不纯,表里不一,觊觎林家财产并非一日,你也要容忍?” 侄女:“有句话叫法不容情,还有句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容忍度是有边界的。于大局而言,我守土有责,寸土必争。” 姑姑:“嗯,你拿捏得很好,看来这些年贾府老太太没少教你。” 两人谈到两位meimei。姑姑问:“听说你那两个meimei尚没有说好人家。她们不比你,你是林家唯一嫡女,又没有兄弟与你争家产,无论高嫁低嫁都是富贵傍身,你可想好如何安置她们?” 侄女:“想好了。我只保留母亲的遗产及父亲留与我的传家物业。现住的这处宅子虽为我名下,以后也可留与叔叔一家住用。至于父亲名下的产业,便是那些庄铺、田亩等,我打算姊妹三人均分。” 姑姑:“你可知道,以你嫡女的身份,除了你母亲留下的,还可以继承林家全部家业?更何况,你父亲已经给玉瑶、玉瑾备了嫁妆。” 侄女:“我知道。但是与我们林家目前的全部产业相比,两位meimei的嫁妆太单薄了些。我们都是一父所生的姐妹,继承权理应均等。” 姑姑:“好侄女!林家有你,何其有幸。” 从姑侄两人最先尴尬的相遇,到彼此带着怀疑的眼光相互审视,再至不同思想理念的碰撞,最终求大同存小异而握手言和、彼此欣赏,其所用的时间只半个时辰。 剧情翻转到最后,其场面无比感人:林如是坐在绛云馆客厅最尊贵的座位上,端着侄女恭恭敬敬呈上的茶,瞧着她林家有女初长成的模样,眼中满含着nongnong的怜惜与温情。 林黛玉则沐浴在这片母爱一般的光辉中,幸福地叹了一口气。 林黛玉在穿越前,曾看过一个散文集,文中那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让她找到生活现实版——她和姑姑一见即产生的熟悉感、亲近感,如行云流水,如春风拂面,可见她们不但是此世的血亲,也一定有前世的缘分。 林如是作为林氏家族引以为傲的光辉典范,此次凤驾光临,在整个林府上下引起热烈的反响,使得她被这份nongnong的亲情万般感动,禁不住黛玉及堂弟林如霖的盛情挽留,答应在林府住几日。 黛玉听了姑姑的决定,立即表示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姑姑住,又表示为长久之计,要把绛云馆旁边的一处上好的院子收拾出来,已备姑姑随时归宁。 第二日上午,柳嬷嬷按照主子吩咐回了一趟勇诚公爵府,带来满满两车子东西,其中一大半儿是给林府后辈们见面礼。 给晚辈们分发见面礼的过程,是林如是此次归宁的又一大享受。给玉瑶、玉瑾、心玉三个女孩儿的是金镶玉耳环、项圈、手镯各一套,外加妆花缎、软烟罗、云锦、雨花锦各四匹,还有兔绒、狐狸毛、孔雀毛鞋面各两副。给林子琦、子苑兄弟俩是缅甸国的翡翠玉佩、玉镶檀木纸扇、文房四宝、各色贡品宣纸若干,子苑因年幼,格外又得了一小袋子用纯金打制的实心小金元宝——钱姨娘背地里拿出来数了数,足有十六个,直喜得她赶紧送到刘夫人处去显摆。林如是后又知道妙玉、程爱莲的存在,便让柳嬷嬷按照玉瑾三人的标准给两女补上。 黛玉得的礼物自与别人不同,只见林如是满面笑容地打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镶红宝石妆匣:“姑姑这些年别的倒在其次,压箱底的珍宝倒是攒了不少,有当年老太后、皇后、贵妃、公主们赏的,有我们林家的陪嫁,也有赫舍里家传到我手里的。”说着一件件取出妆匣里的东西:“这是镶珠宝玉化蝶步摇,这是金丝鬏髻,这是四珠葫芦环,这是金镶玉琵琶耳环,这是金镶红宝石手镯,这是七宝珊瑚簪,这是羊脂玉镯。” 黛玉虽算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见姑姑从妆匣里接连二三拿出这么多价值连城的首饰,立时呆楞在当地,不知如何作答。林如是见侄女此刻模样,禁不住笑出声来,慈爱地点着她的额头:“真是小孩子家,眼皮子到底浅,这么点子东西就给你惊成这样,哪有一点儿侯府小姐的风范?好了收起来吧,等闲了你再慢慢欣赏。” 在林府有如过节般的热闹氛围中,却有一个人心情低落到十分,这便是刘夫人的母亲刘老太太。眼见着林如实姑奶奶光芒万丈的影响力,眼见着外孙外孙女们捧着各色礼物过来显宝,眼见着下人们兴高采烈去领赏钱,唯独她没有收到半分礼物,便开始甩脸子骂丫头,尽管女婿林如霖一再解释“只是长辈给小辈们见面礼而已”,但刘老太太却梗着脖子道:“显是没把我老婆子放在眼里,可见这位有钱有势的姑奶奶心里除了她亲侄女,并未把你这堂弟看作正主。”直说得女婿连连作揖告退。 刘夫人一旁劝她:“那黛玉倒还罢了,这个如是姑奶奶可是个厉害人物。你且敛敛风头,伏伏低做做小,没得让你女婿知道这些年往我们刘家搬东西的事。私下里讲,这事我们也委实理亏了些。” 刘老太太往烟袋锅子里装了一撮碎烟叶,靠上灯芯点火,含着烟嘴儿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然后噗地吐出一口白烟,又将那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狠狠磕了两下,直磕得火星子乱飞,气哼哼道:“怪就怪你们当初没和林家那父子掰扯明白,要是当初公明正气地平分了家产,何苦来现今这么窝窝囊囊的。” 刘夫人道:“说起来,你女婿与那林如海只是远房堂兄弟,当初是赤手空拳进了林家门,要说想与人家平分家产,委实是我们要求过份了些。您不要再提家产的事,没的惹你女婿不待见,他刚才的脸色您也看到了。听说黛玉这几日正着人查前几年出去的东西呢,保不准就查到我们头上,我正犯愁呢。” 刘老太太听了,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瞪着眼珠子道:“难不成这小蹄子还要翻旧账?左右你替她管了这么些年的家,给我那点子东西算什么!今天我便要当面问问这小蹄子。不给她点厉害尝尝,老娘我这么大年纪就算白活。”
当晚,林黛玉在绛云馆摆了两桌家宴,一桌坐着林如是、林汝霖、刘夫人、林黛玉、林子琦及刘老太太,另一桌坐着林玉瑶、林玉瑾、林心玉、林子苑、程爱莲。黛玉又差辛忠家的去请妙玉,妙玉回话说“因偶感风寒,不宜出门,在屋里替姑奶奶抄写经文”,黛玉知妙玉素日不喜热闹,便笑言“随她去吧”。 话说酒席吃到一半儿,每人都喝了酸梅汤,也喝了青梅酒,酸梅汤令人神清气爽,青梅酒让人心情愉悦,氛围便愈加热闹起来。 席间,林如霖端起酒杯笑道:“姑奶奶此次归宁,可谓喜从天降,林家这次算是真正团圆了,弟弟再敬jiejie一杯,愿我们一家人永安康,常团圆。”说完仰头喝了满杯。 林如是听了满脸是笑,抬了抬手中的杯:“我这半生都漂泊在外,回来享受这番天伦之乐,实是珍贵难得。在此感谢堂弟的一番付出,我如海兄长离世这许多年,幸亏你替他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否则哪有黛玉如今这般安稳与轻松。” 黛玉听得心中热乎乎,让雪雁给自己斟满酒杯,站起身笑道:“感谢姑姑回家,您在,就像父亲在,也也像母亲在;您来,黛玉就像找到一处港湾,可以避风,可以避雨;有您,黛玉便有了人生方向,知道可以努力去成为谁的样子。” 一席话听得林如是眼角含泪,她伸出胳膊把黛玉揽进怀里:“我的儿,可知这些年你无父无母孤儿一般的心情,姑姑对不住你,这些年都没管过你,你受苦了。” 刘老太太此刻已忍无可忍,便插嘴对林如是道:“我看姑奶奶是个心实的,到底是进过宫、封过诰命的,说话做事谁能不信服呢?只是你这嫡亲的侄女就不像你,自打她管了这个家,设了一箩筐的规矩,真真叫人看不惯。便是你这弟妹管家这许多年,也没你侄女如今这些说道。你不知,连这些年林府送我的那些零零碎碎,你们姐儿都要查个清楚,真真的叫人寒心。” 场面一度出现尴尬。 刘老太太见大家一下子静下来,自认为争取了人心,便愈加得意,边比划边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就得cao心给板过来,否则还不反了天去?就说今儿个吧,听说姑奶奶给了黛玉小姐一大匣子金银珠宝,却没想到她竟全给自己留下来,连手指缝都不漏漏,不但她自个儿的兄弟姐妹没沾到光,连我这做外祖母的也没见到一丁点儿彩头。难道说,一个公侯人家的小姐,竟这么不知眼高手低?” 林如霖越听越觉不堪入耳,直拿眼去看刘夫人,示意她劝劝刘老太太,谁知那刘夫人眼睛却偏偏不往他这边看。无奈之下,林如霖硬着头皮站起身,给刘老太太夹了个炭烧鹌鹑,笑道:“岳母今日吃酒吃多了,竟说出这些酒话来。女婿劝您,不关您老人家的事,就不必cao心啦。” 谁知那刘老太太听了,却将脖子一梗,直眼看着林如霖:“就知道姑爷嫌我老婆子话多,今儿个趁着你们姑奶奶在场,话多我也得说,林家的财产归根到底也有你的一半儿,可不能让黛玉一个丫头家一手遮天,她早晚要嫁人,莫不成还霸着娘家家产不放手?那可真真让人笑话死了。” “放肆!”然后又是“咚”的一声,只见林如是瞬间变脸,将水晶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青梅酒溅出晶亮的水花,她冷冷地看着刘老太太,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今儿个请您来,尊您一声老太太,是敬您是个老人家,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倚老卖老,登鼻子上脸。” 刘老太太显是被林如是的举动吓到了,但是嘴上也不肯示弱,低声辩解道:“再怎么,我也是黛玉小姐的外祖母,就不能说她两句了?” 林如是哼了一声,提高声音道:“请问您是黛玉哪门子的外祖母?人家外祖母在贾府做着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呢,能在这里搬弄别人家的是非?你长辈就要有个长辈样儿,想在这里得人敬重,就应端正良心,说那些无德之语给谁听。” 话说到这,林如是端起杯盏喝了一口酸梅汤,慢声道:“赠您一句忠告吧,别人家的事,还是当作一幅画去远观为好,否则就是乱入风景了。” 头一个,林子琦就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身笑嘻嘻地过来给姑姑、父亲斟了酒,然后对正目赤口呆的刘老太太道:“外祖母,弟弟meimei那桌有您最爱吃的红烧狍子rou,我替您拿着手帕,咱们去那桌吃去。” 刘老太太这才缓过神来,嘟囔一句:“林家从此再不能来了,丢不起这老脸了。”便起身跟了外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