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天衣无缝(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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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波搂紧了孩子,他茫然地走了一会儿,发现秦苏家就在眼前。他愣在门口,小心地把风衣拨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婴儿熟睡的小半张脸。依旧是可怖的让人心里一颤,但他看久了,竟也瞧出了几分可爱。 他叹了一口气,立在门前转了个弯。 他虽然没养过孩子,可也知道刚出生的婴儿吃不了米面,可他同样也没本事去找奶。这是个麻烦,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山神没有被他一枪打死,那么不管血浓于水的母女情还是野兽的本能,养育和吃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 看客不需要费力,也无需烦恼。 他在秦家村认识的人不多,除去秦苏外,秦老爷子勉强算是一个没彻底结仇的,他想到了秦凯。他重新拢上口子,只留了一条供呼吸的缝。他不清楚是不是所有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嗜睡,还是因为它吃饱了才能这样无忧。 鬼使神差地,他又拨开一点风衣。那张脸上没有红色的唇瓣,淡上一些的粉色也没有,只有一张皮面。他伸出手,摸在了那条代表嘴巴的缝上,手指没多用力就撬开了。 婴儿的口腔湿润、温暖,虽然还未长牙齿,但粗糙的舌面上仍是留下了丝丝鲜红的痕迹。他刮了刮,毫不意外地沾上了一丝口水,指缝里也带了些红。 吸吮是每个人刻入骨子的本能,不需要教,天生天赐。感觉到异物侵入口腔,它最先做的事不是努力排出,而是本能地吸吮。它很急,像是之前垫肚的已经消化彻底,可吸了好一会儿仍是没有任何东西流入肚子,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夏波立马捂住它的脸,他手掌很大,掌心干燥粗糙,完美地贴合了这张没有五官的平面,压住了所有的声音,只有细微的呜咽声和挣扎的四肢。他松了口气,又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松开。 果然,它原本还未褪去的红潮被这么一憋,像是泼了血,发暗中透着黑,可怖极了。它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张着嘴,叫得比之前还要撕心裂肺,它什么都不懂,它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饿了、渴了、不舒服了只会张嘴哭,给不了任何复杂一丁点儿的反馈。 他皱起眉,匆匆跑进秦苏家。封闭的四周框住了它的哭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耐心多了点,放轻了声音照着记忆中那样,抱着、摇着、哼着。 秦苏家与他借住的那户人家并无什么不同,或许是只有一个人的原因,东西不多看着很是干净。他看着半掩着的门,迟疑了一下便推开。他没见过女儿家的闺房,更不清楚张雪平时的习惯,但房间里的东西被堆得很多,除去床边的行李箱,几件衣裙都被摊在了床上,似乎在等着被安排。 他在屋内绕了一圈,轻拍它背部的手不知不觉中放慢了。他目光锁定在了归档整齐的行李箱上,脚一勾,拖出来后直接解开卡扣,里面的东西争前恐后蹦了出来,胡乱地堆成了一团。 他不了解张雪,但光凭她通身的矜娇之气也猜得出娇惯出来的大概是什么脾气,可也正是这样,才有问题。光鲜亮丽的人背后可能满身污渍,但爱美的女性是绝不会容忍自己的花被乱放。 张雪的行李被动过。 他第一反应是秦苏。她与张雪住在同一个屋子下,有着天然的优势,其次,她曾在晚上看见张雪被山神带走,除去山神本人外,她是最先得知的那个。哪怕她害怕不曾点灯弄出动静,天亮后也仍是有充足的时间,不论从哪种情况来说,秦苏的嫌疑都最大。 他知道,光凭这样一个并未有实证的推测就判定一个孩子,实属残忍,但他不愿为她找任何开脱的理由。他只觉得,秦苏实属胆大,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吃准了他们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的心理,还是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去愁心这件事,可无论是哪种,他从一开始便不觉得能作为孤女在村中长大的人,会心思单纯。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从年幼看见山神而撒谎自保时,就足以证明,在这之后又成功的藏住了心思活下来,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他想起了秦望舒之前零碎交代的事,有秦苏的,也有秦凯的。他看了眼哭哑了嗓子已经没力气闹腾的孩子,想了想,从行李箱里捡出了几件张雪贴身的衣服,多次浆洗后的布料已经十分柔软,他仔细叠了起来,又从中抽出两条花纹不一,厚薄适中的围巾裹成了一个蛹,一个刚好能放孩子的蛹。 秦望舒带的衣服或许不多,她的行李箱与张雪和金伊瑾相比,小得可怜。身上穿的风衣自初见就未换过,如今被当成包孩子的襁褓,身上只着了件衬衫,尽管她极力抑制,仍是被他看见了不自主地寒颤。 他不是没想过把张雪的衣服挑几件给秦望舒,但两人身形相差甚多,尤其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一时间吃不准会不会好心办坏事,索性干脆换一换。他自觉办了件好事,秦望舒再不识趣也会看在她需要的份上,少给他下绊子。 他心情好了些,见哭黑了脸的孩子也不觉得丑,反倒比之前又顺眼了几分。他动作很利索,风衣一解,也顾不上孩子是否会冻着,新的襁褓是否过冷,直接托着它的背脊就要往里塞,下一秒,一股热气腾腾的液体浇了他一身 它未吃任何东西,只有秦望舒的血,具体多少他并不清楚,只依稀看见了对方泛白打皱的指腹。这一泡尿,算是初尿,sao得很,或许它存了报复的心思,力道格外大,浇透了他的薄棉褂,贴合着里衣粘在身上,烫得灼心。 他不知作何表情,等到脸上的水珠滑落,一两滴不小心进了嘴角,他下意识舔了口,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立马青了脸。 屋外暖阳正好,春里透着的寒意被驱散得一干二净,草木欣欣向荣,春意正盛,但这都与夏波无关。 当衣服上的热度散去后,逐渐降下的温度吸附着他的体温,向下滴落的水珠被他敏感的神经清晰感受到。他闭上了眼睛,忍住了心里的暴虐,扯出一抹勉强至极的笑容,道:“不生气,只是个孩子。” 她尿完了,小小的手掌又蜷曲握成爪,似乎觉得冷了,蹬腿了几下,张开嘴又要哭。这次,夏波眼疾手快地把它塞进了襁褓,它的声音还未落下,张大的嘴变成了一个轻轻的哈气,撑开的皮面没有五官点缀,像是灵堂上扎好的纸人,又红又黄的脸配上两个黑漆漆如洞般的鼻孔,怎么看都像是个妖怪。 他哼了一声,道:“真丑。” 他觉得还不够,又道:“丑死了。”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腌臜的话也是没少说,但他还不至于畜生到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做什么。他放下孩子,就水缸里的水快速擦了一遍,衣服没换,只是生了火在灶台旁烤干后又穿了回去。 许是良心发现,他突然想起行李箱中的巧克力,又去取过来掰下一小块,烧开了水在碗中化开,待冷了些后,一勺勺喂它嘴里。他水放得不多,不过是比碗底高了些,巧克力化在其中能拉丝。他刮干净碗底,瞧见勺子边上还有一些,又转了个面,塞到它嘴边。 巧克力其实不好吃,苦苦的,大人尚吃不明白更别说孩子。但它自出生后吃的第一口东西便是血,腥咸的味道一样不好,在没有正确的“好吃”认知下,足够香醇的巧克力只会让它有进食的本能。 他出门时带上了秦望舒的风衣,和来时一样盖在了它身上。这番折腾耗了不少时间,之前聚集的人都已经散了,他不知道秦望舒去了哪儿,也不好贸然打听,只是在看见昨天关他们的柴房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好巧不巧看见了站在窗户旁的秦望舒。 他扬起了眉,反观对方并不惊讶,只是因为有些冷而环住了双臂。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会儿道:“我去拿件张雪的衣服给你。” “不用。”秦望舒干脆地拒绝了。她看了眼被风衣盖着的孩子,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你就这么抱着?” 夏波被问得一噎,下意识想回:不然呢?但他见秦望舒情绪似乎不大好,便十分识趣地咽了下去,只是道:“张雪的行李被秦苏翻了。” 他压低了声音,又在室外,声音还没进窗户就散了。秦望舒侧了下头,余光瞥了一眼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秦苏,兴致缺缺道:“哦。” 夏波不知她心里所想,只当她还在气恼自己之前所做,轻咳了一声,略不自在地解释道:“我不擅长处理家务事,只会挑事。” 秦望舒没料到他会解释,她之前默许了夏波离开便是这事翻篇,于是顺着问道:“秦苏的鞋子呢?” 他哑口无言。他压根没把随口找的理由当真,秦苏有没有鞋子与他何干,左右不是自己的脚,疼不到他身上,但这么赤裸裸地被秦望舒指出来,一时间脸皮也有些挂不住。 秦望舒轻哼了一声,并不稀奇。她歪了下身子,抵在钉在窗户上的木板道:“现在能自由行动的就剩你,蔡明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你处理完这个孩子就去打探一下。” 夏波听了皱眉道:“怎么处理?” 秦望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道:“还用我教?” 他一时间没转过弯,愣了几秒,突然心领神会。抱着孩子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于是转过头,见秦望舒还在窗边看着她,不确定道:“我真去处理了?” 秦望舒舔了舔后槽牙,觉得他这样还不如当初撕破脸算了。见她没吭声,夏波迟疑了,他看了眼孩子,有些纠结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气得秦望舒一巴掌拍在木板上。 灰尘簌簌地落下,她不耐烦的扇了扇,看着再次靠近的夏波,心平气和道:“这孩子是谁的?是谁的就找谁处理。” “山神不是死——”夏波下意识反问,可话还没说完,他彻底反应过来。 ——秦凯。山神死了,但秦凯是这孩子的父亲。 秦望舒见他想明白了,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滚。她依旧靠在窗边,扯了扯袖子,努力把露在外面的肌肤遮住更多,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之前的生动。 “是夏军官吗?”柴房里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她懒得动,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她以为对方不会再问时,又听到:“山神会把我们抓走吗?” 她终于抬了下眼,态度含糊不明道:“你想被抓还是不想?” “还会有人想被抓?”许是她的问题有些奇怪,秦苏抬起了头。大半的光线被秦望舒挡住,她只落得了零星几束,一张本就尖俏的脸更显小巧,过于可怜。“我不想被抓。” “那就不会被抓。”秦望舒立马道。她的话很是坚决,直接切断了秦苏接下来所有的疑问。 秦苏抿了抿嘴,在她低矮的视线里,对方逆光下的身形过于高大,犹如一尊神像。她猜秦望舒或许对张雪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能也是像现在一样肯定,但说话又有什么成本呢?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少女的唇殷红中透着粉嫩,被咬后更是娇艳欲滴,可惜无人欣赏。她和张雪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好,只是一个人住久了,突然来了个漂亮jiejie觉得新奇,新奇下又心生羡慕,时常会生出如果她是张雪该多好的想法。 可她只是一个孤女,深山里的村姑。别人待她好时,她就得了些便宜,不好时,她也没有可委屈的,只能受着。她很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个现实,但许是时间太久了,久到秦凯照顾她也太久了,她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被张雪再次戳破。 她看得出秦望舒待她有几分不同,这不同是因为看在她年岁不大的份上,真要计较起来其实比张雪要真心上几分。但她也知晓,她这个年龄在村子里,许多姑娘已经生了孩子,她着实算担不上“孩子”这个称呼。可她到现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这个名不属实的称呼。 “你会护着我吗?”她鼻子压在了手臂上,听起来有点儿鼻音。 秦望舒眨了眨眼,她与秦苏相处不多,几次接触下来只觉得这姑娘懂事、听话。但现在被关在一块,被迫深入交流了后,又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带孩子,也难怪教堂的孩子没一个与她亲近的。 “可能吧。” 她并未肯定道。山神已死,秦苏的忧虑根本不会发生,但她也没必说出真相。相反一个“护”字的含义太广,她不敢贸然应下,尤其是在秦苏得罪秦老爷子后。她自认是个聪明人,但也确实管不到秦家村的事,换条路,她可以把秦苏带回教堂,那之后呢? 秦苏的处境艰难,她只会更糟糕,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她不想做无法保证的承诺,有些事办不到,就没必要给希望。 秦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得果然如此。可还没等难过,又听见她道:“山神不会来。” 骗人!秦苏差点脱口而出,有张雪的前车之鉴,她根本不会信,但她聪明的没开口。她回想自己与秦望舒所有相处的过程,发现对方确实没撒过谎,一时间又有些动摇。她左右纠结,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她张着嘴,饱满的唇瓣颤了颤。 “你们杀了山神!”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不知是呜咽还是呓语的声音,像是受伤了的小兽,原本试探的姿态又全部蜷缩成一团。 秦望舒下意识拧起眉头,她没想到秦苏竟然猜到了这点。她脑子难得的空白了,抱在手臂的手指点了点,竟然想不到什么好说辞。她觉得有趣,笑了下,身子也跟着一颤,最后舔了舔淡色的嘴皮子。碰到了上面的死皮,她没忍住用牙撕了。 尖锐的痛感通过神经立马传达到脑子,下一秒就尝到了淡淡的咸腥味。 “她在哪里吗?”秦苏似乎缓了过来,她露出一双眼睛,厚厚的帘盖儿挡住了眉毛与额头,只看得到高挺的鼻梁。山神是压在她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尽管记忆中那张可怖的脸已经模糊了,但那深深的恐惧却被身体牢牢记住。 她现在回想昨夜大胆的举动,只觉得腿软。若再有一次,她怕是再难有勇气。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山神竟死了,一时间似悲,又似喜。她又想到了张雪,或许她是幸运的,年幼幸运的被养母捡了,之后幸运的没被山神发现,养母死后,又幸运的被秦凯抚照,跌跌撞撞虽不容易,却也长大至今。 “不在。” 秦苏猛地转过头,她想说点什么,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终究是比张雪幸运。她又缩了回去,试探道:“你找过吗?” “没有。”秦望舒挑起眼角,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格外善良,善良到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她舔舐干净嘴皮道:“一个晚上能做的事情很多,你有食物会留到第二天吗?” 秦苏想说会,但秦望舒又浇灭了她的希望。她补充道:“你可能会,但你是人,山神是什么?野兽。你不要高估一只畜生。” 她的话里听不出一点伤心难过,全然都是事不关己的清醒。秦苏觉得齿寒,她抱紧膝盖,默默地转了一个身,露出她认为最坚固的背脊。 秦望舒没有哄孩子的习惯,每个人都会有些小性子和脾气,但只要不过界碍着了她,都无伤大雅。她又笑了一下,别过头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夏波得了秦望舒的嫌弃,自觉丢脸,十分利索地滚走了。他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犯贱,把山神打死了。他们在秦家村本就处处受限,竟还想着带个拖油瓶,真是活该被尿滋一泡。让他觉得奇耻大辱的是,脑子还没清醒,直接把把柄送到了秦望舒手上,可不就是伸脸讨人打。 现在想来,不是他会错秦望舒的意,以为要把这孩子打死,分明是他自己想解决这个麻烦。他步子一顿,睨着被风衣裹住的它,跟着秦望舒一样叫道:“小畜生。” 顿时,他心里舒坦不少。他又道:“小畜生。” 就这么叫了一路,直到秦凯门口,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才面色一敛,伸出手。手指刚碰到门,便迟迟不肯推。他抽了口气,设身处地开始思考,如果有一天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阉脏事被人翻出来了,对方还带着罪证逼自己认下,他会怎么样? 不用说,直接开枪打死!一枪不行,再补几枪泄愤。 如果那人要解释呢? 他暗自冷笑,都带着罪证来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打死,不给机会,迟则生变,先打死再说! 这下,他觉得自己的手犹如挂了千斤重,与门不过短短毫厘的距离,像是隔了千里。不需要脑子想,这就是件烂差事,还是他自己讨来的。他权衡了下就此打道回府和直面秦凯的两种后果,纠结了一番竟比较不出哪个更糟糕。
他磨了磨后槽牙,犹豫不决时,门“吱吖”一声开了。秦凯依旧是那副清凉打扮,脖间挂了条汗巾,拿着一头正往脸上擦汗。见到他十分自然道:“夏先生在门口站了这么久,是找我有事?” 夏波木着张脸,觉得这大抵就是命,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又扫了一眼无人的四周,提议道:“进去说?” 秦凯一愣,他看向了夏波胸前用风衣遮住的东西,想到什么,让出了半个身子。夏波见缝插针,他进了院子后十分自觉把门关上,进到屋子里才稍稍放下些心。 他道:“张雪被山神带走后,我和秦作家去后山找了许久。” 他语速不快,因为知道秦凯是圈养山神的幕后之人,有意观察对方表情。他见秦凯面色未变,又继续道:“没找着,应该是被那畜生吃了。” 秦凯刚想安慰,又听夏波道:“但也不是全然没发现——” 夏波当着面,拍了拍风衣,神秘兮兮地凑了过去。他眼里带了些笑意,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睛,又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过了几秒便收了回去。他扯开风衣,露出正在熟睡的孩子,炫耀道:“这是那畜生留下的孽种。” “我本来想一枪打死的,被秦作家拦住了。”他站直了身,有些惋惜道:“这女人家就是坏事,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秦凯只觉得全身血液翻涌,明明身上热得直冒汗,他却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他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恭维道:“秦作家也是心善。” 夏波把他细微的变化收于眼底。他哂笑一声,嘴上却赞同道:“就是心善,打死了这小畜生也换不回人,就当是给死去的张雪积阴德了。只是有一点,小畜生长得面目可憎,丢在村中怕是无人敢领养,我们又与秦老爷子闹了一些不快,行动不便。秦作家说你照顾秦苏多年,就叫我来问问,秦铁匠可愿意帮忙照顾几日?” 他似乎怕秦凯误会,不等对方应下又接着道:“秦作家来自教堂,教堂有专门收养孩子的地方。这小畜生不会打扰你很久,就几日,我们办完事就带回去。” 秦凯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卡在其中,过了一会儿才道:“秦作家叫你来的,那秦作家人呢?” 夏波不明其意,他把之前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发现有问题,便道:“秦苏与蔡明起了争执,她夹中间和事佬没做成,被关了柴房。我之前去给秦苏找鞋,躲过一劫。” 他没隐瞒,之前动静闹得那样大,秦凯只要找个人多问一嘴,什么都一清二楚,他还不至于自找麻烦。只是他有些在意的是,秦凯第一时间问的竟然不是自己孩子,而是秦望舒。 他舌头顶过上颚,湿滑的触感又让他想起它的口腔,以及秦望舒喂血时的熟练。他电光火石间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一闪而过。他甩了甩脑袋,他的动作引起了秦凯的注意。 “夏先生身体不适?” 夏波动作一顿,他把孩子塞进秦凯怀里。见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又把粗糙有些脏的手在汗巾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头贴了贴孩子的脸。 若夏波不是知情人,也只会当秦凯是个温纯的老实人。他心里惦记着那事,嘴上故意道:“秦铁匠也是心善,不嫌弃这小畜生丑恶,看样子秦作家识人眼光不错。” 秦凯听见“小畜生”这三字,拧了下眉头,很浅又立马松开,问道:“秦作家有取名字吗?” 夏波看了他几眼,见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只当是突然觉醒的拳拳之爱。他道:“小畜生。” 他见秦凯面上吃惊之色,笑着点了点头,肯定道:“秦作家叫它小畜生。” 秦凯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只是讶异了一瞬,又笑道:“那就叫小畜生吧,贱名好养活。秦作家是有文化的人,这么叫肯定有她的用意。” 这话一出,反倒是夏波有些吃不准自己的猜测了。但他该说的话都说了,再找理由拖时间显得过于牵强,索性秦望舒交代的事顺利完成了,他轻松之余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他又寒暄了几句,借着机会打量秦凯,可除了最初那下,对方并未漏出任何马脚。 他推脱着没让秦凯送出门,走了几步恍然想起来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夏先生。他步伐一顿,立马反身拍门。没等多久,他见秦凯抱着孩子开了门,对方显然没想到自己去而复返。他笑了下,好奇道:“秦铁匠为什么称呼我为夏先生?” 秦凯没想到夏波专程回来一趟竟是问这个,他呆愣一下,才道:“我年轻时在城里做过活,见有学问的先生都是与夏先生一般,长褂在身。” 夏波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他有些尴尬,但按在门板上的手仍未收回,又继续道:“秦铁匠之前见过秦作家?知道她是报社有名的作家?” “没见过。”秦凯挠了挠脸,粗犷的五官是略带憨厚的笑容。“夏先生说笑了,我比秦作家大上许多年岁,那会儿秦作家应该还是个没几岁的娃娃。” 他低头逗了下孩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道:“只是张小姐之前与秦作家来过几次,我听见张小姐这样叫过。” 秦凯的回答天衣无缝,夏波不想引起误会,便收回手解释道:“张小姐似乎与秦作家关系不一般,张小姐被山神带走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我之前走时想起秦铁匠对秦作家的称呼,以为你们有些交情,便想来了解了解。” 秦凯一瞬间睁大了眼,似乎吃惊于夏波的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夏波再次告辞后,站在门边看着对方离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后才关上门。 秦凯的话来回在夏波脑中翻滚。他对证据其实并不是很看重,对他来说人的直觉往往更致命,所以他断定秦望舒知道什么,可他又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秦望舒总是比他知道得更多,不论是山神还是其他消息,她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等着他发现什么,再抛出一部分诱饵,迫使他上钩。 现在也是。 小畜生是山神的孩子,秦凯是它的父亲。他不把山神当人看,作为畜生圈养,那畜生生的孩子,只因为流着自己一半的血脉,就会被轻易接受吗?夏波不清楚,但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秦望舒,她留山神一命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为解决小畜生的麻烦?可如果她知道秦凯会接受这个孩子,那这句话就不成立,但如果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会让自己交付给秦凯? 无数个疑问接二连三地浮上他心头,他恨不得立马就出现在秦望舒面前问个明白。可他只是站在了村子正中央的空地,金黄的阳光落在了他身上,照得他越发俊美不凡,来往的村民纵使与他不对付,却也忍不住看上几眼。 他想起的秦望舒叫他去寻找蔡明的位置,他大脑告诉他这件事必须要做,但立住的腿却怎么也迈不开。只是扭着身子扫了一圈周围,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巨大的槐树处。 秦老爷子曾在铜牛第一次奏乐时,称呼她为秦作家,那是她自愿相告。张雪是报社的记者,与秦望舒关系亲密,自然也知道她身份,但她多数都是亲昵的叫望舒。他对她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但与有求于人时的张雪一致,态度总是会端正些,可他也不过是叫秦作家。 是了,张雪不仅叫过她望舒,也咬牙切齿地叫过秦望舒,更是叫过秦作家。但除去前者,无一例外都是发脾气时,但他也清楚,张雪虽大小姐脾气不浅却也是个识大体的,断不会在外人面前闹难堪。秦凯真要从张雪嘴里得知秦望舒身份,就只能是她们吵架了。 矛盾激烈到张雪无法忍受,要不然就是秦凯在骗人。可张雪真的会这样吗? 夏波闭上了眼,他脑中闪过张雪两次被秦望舒狠狠出卖的画面,没有闹、甚至没有过多的挣扎,事后也不过是抹了砒霜的嘴说上两句好话就又傻傻的信了。 他低低笑出声,秦凯撒谎了。他根本就认识秦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