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枫桥学院的校长办公室内茶香弥漫。徐以年闷头坐在沙发上,听唐斐与校长闲谈。 校长年过不惑,面对旧友,平日里严肃的神态难得放松了几分。他对面的青年容貌清隽、眼似寒星,两人年龄相差近十载,却已相识多年,私交甚好。 进办公室前徐以年已经做好了被说教的准备,果不其然,校长就他擅自离队、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狠狠批评了一通,唐斐在一旁偶尔帮腔。徐以年对这套流程很熟悉,全程低着脑袋,左耳进右耳出。 两人许久未见,从徐以年的毕业考核聊到了天南海北,刚开始他还能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等两位从学院的现状聊到除妖界的现状,徐以年已然百无聊赖,转头打量起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后红底金线的枫叶校徽。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校长评价:“天赋不错,心却静不下来。” 唐斐习以为常:“从小就这样。” “你对他还是太纵容了。”校长说话时望向徐以年,后者的魂已经飞出了办公室,完全没注意两位长辈正在谈论自己。男生望向窗外,目不转睛盯着树上扑扇翅膀的小麻雀,“只有一个徒弟,当师父的多多少少容易心软。你有没有考虑过再收一个徒弟?” 唐斐在除妖界的地位说一不二,愿意拜师的数不胜数。据校长所知,每年为此拜访唐家的都能踏破门栏。 唐斐淡淡道:“有这一个就够了。” 窗外的麻雀从树梢一跃而下,好不容易找着的消遣飞走了,徐以年正觉得遗憾,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看清楚来电人,徐以年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呆滞,他转头问:“师父,我能不能出去接个电话?” “去吧,别走远了。” 眼看他从沙发上起身,迫不及待似的跑了出去,校长连连摇头。 徐以年先咳了一声,而后在走廊上按下接听:“喂?” “你在忙?”从那端传来的嗓音撞入耳朵,是有些偏低的音色。一听见对方的声音,叽叽喳喳的鸟叫都像变得远了。 徐以年放轻了呼吸。 “在学院,有什么事?” 那边没有直接回答:“毕业考核通过了没。” “应该过了,我看校长和师父聊得挺开心的。” “恭喜。”郁槐祝贺了一声,“之前忘了告诉你,谢祁寒想找你喝酒,听说你离开了自由港更是一直念叨……吵得要死。” 徐以年还记得谢祁寒上担架前不忘让他留个名字,但他没想到,那只皇灵真打算约他喝酒。 “有空吗?没空我让他消停点。” 同一时间。 谢祁寒听着郁槐瞎扯,满目深沉地对南栀道:“我觉得老大不对劲,他为了约个人已经不择手段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念叨过……不会吧?难道最近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几分钟前,郁槐突然问他想不想见一面橡山竞技场戴面具的人类少年,那哥们儿自从那场大战后杳无音信,很少能碰见这么合得来的人类,能见一面谢祁寒当然乐意。但他没想到下一秒郁槐就拿出了手机编故事。 “真不真我不知道。”南栀若有所思地看向郁槐,而后一笑,“但老板用你的名义,是你的荣幸。” “……” 徐以年不知不觉握紧手机,背靠上冰凉的墙面。 喝酒的话,郁槐可能也在。 “没,我……”徐以年的声音从低到高,最后头脑一热,“有!我有空!” 电话那头的妖怪似乎笑了,他报了一个地点:“我也在,不介意吧?” 徐以年应声,确定好时间后晕乎乎地挂掉了电话。 他就这么一路走回了校长办公室,刚要触碰门把,门从内拉开,走出来的青年微低下眼,同他四目相对。 “师父,”徐以年回过神,“你们谈完了吗?” “谈完了。回去写一下任务报告,要是有不清楚的可以问宸燃。”唐斐给他透了个底,“考虑到你直接阻止了血祭,最后给了很高的分数,恭喜了。” “谢谢师父!”徐以年惊喜地睁大眼睛。唐斐问:“刚才是谁的电话?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上翘的。 徐以年犹豫了几秒:“夏子珩,他约我周末吃饭,还叫了其他几个朋友。” 这倒不全是假话,为庆祝全组毕业考核顺利通过,夏子珩前几天的确嚷嚷着聚一聚。 唐斐点了点头。 “对了师父,你晚上有空吗?我爸妈想约你吃饭……”徐以年一边和他并排走,一边说话。 - 约定好的地点位于一艘金碧辉煌的游轮上。 这艘约七楼高的巨船诞生于数百年前,原本仅供当时的贵族使用。它在出行过程中遭遇了海难,船上几乎无人生还。十几年前,一位擅长通灵的巫族买下了整艘游轮,他将死在海难中的幽灵召回人世,头等舱的幽灵们维持着生前衣香鬓影的模样,每晚聚集到宴会厅载歌载舞;幽灵船长负责掌舵,围绕自由港慢慢地航行。那位头脑灵活的巫族以此为噱头开起了名副其实的幽灵酒吧,这地方逐渐成了自由港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之一。 徐以年上船时,好几只幽灵正在给甲板打蜡。 幽灵们的动作十分仔细,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徐以年朝他们多看了几眼,负责引领的幽灵侍者向他颔首致意:“欢迎登船,先生。” 徐以年面露惊奇。 和花衡景的灵体不同,面前的幽灵呈现出淡蓝色。大概是被客人们打量习惯了,幽灵侍者丝毫不受影响:“您的朋友已经在等您了。他在六层的11号卡座,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徐以年点头,跟随侍者一路前行。穿着洋装的女幽灵提着裙摆从他身边跑过,她的同伴在后面追赶,两人突然齐齐扭过头看他,她们手中的羽毛扇遮掩了小半张脸,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幽灵侍者见状翻译道:“她们在夸您容貌出众。” 其中一位女幽灵放下扇子,微笑着朝徐以年说了什么。 “她问您有没有兴趣和她共度一夜。”幽灵侍者提醒,“要和幽灵约会,您也得踏入死后的世界。” “……不了,我还没活够。”徐以年对着女幽灵双手合十,“谢谢,我们不合适。” 游轮内的装修完全还原了昔日的模样,六楼大厅以铂金色和海蓝色为主基调,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桌椅上的浮雕复古而精致,各个位置坐满了妖怪。站在舞台上的歌者也是一位女幽灵,她的嗓音娇媚而慵懒,悠悠然地哼唱着蓝调。 “嗨!这边。”看见徐以年,谢祁寒挥了下手。 身材高大的皇灵靠坐在沙发上,眼瞳颜色如黄金,半边脸覆盖着同色的妖纹。徐以年在他面前坐下。和之前在橡山竞技场一样,徐以年今天也戴着面具。不过为了方便喝酒,他的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颚。 “你怎么还戴着面具?”谢祁寒疑惑。 “长得丑,怕吓着你。” 谢祁寒当他是不想暴露身份,也没多问:“怎么称呼?我叫谢祁寒你知道吧?” 徐以年随口给自己编了个假名:“我叫徐一。” 他落座时向周围扫了一圈,谢祁寒会意:“老大临时有事,晚一会儿到。” 郁槐最近在调查一类黑市上流通的药物,临时有了消息走不开,特意叮嘱他喝慢些,要见的人酒量差。 有了这层铺垫,谢祁寒点酒时多花了点心思,他以目示意徐以年面前摆放的气泡酒:“这个,你试试,应该比较合适。” 男生依言抿了一口,甜蜜的气泡接连在舌尖炸开。 “像柠檬汽水,好甜。”他忍不住说。 当然了,谢祁寒在心里默默道,这基本就是饮料。 “那你多放冰。”他边说边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谢祁寒语气轻快,“你今年才从学院毕业?厉害啊,很长时间没人在竞技场赢过我了。” “你也不差。”徐以年难得夸人,“你们埋骨场出来的都这么猛吗?” “哈哈,还行吧。我能出来也是沾了老大的光。” 听见某个人的名字,徐以年拿手指蹭了蹭脸,状似不经意问:“听说埋骨场易进难出,你们是怎么从那离开的?” “当然是靠他了。埋骨场分成四个区,每个区的头儿手里都有传送咒珠,破坏咒珠就能出去。”谢祁寒回忆道,“不过这东西很稀有,四区的头儿都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郁槐杀掉北区的头领时另外三个区都以为他是为了咒珠,北区的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他出去了,结果咒珠一到手,他随手扔给了旁边一只夜咏,那家伙脸都笑烂了。” “他没扔给你?” “问过,我说我不要。”谢祁寒边说边倒酒,“我跟他认识算个意外,他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那我得把人情还上吧?尤其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之后……” 谢祁寒稍作停顿,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郁槐的决定狂妄得不可思议:“外界都说老大能从埋骨场活着出来有能耐,但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杀光了四区头领出来的!不然别说两年,半年不到他就能离开了。” 徐以年一下握紧了玻璃杯。 他怔然地望着谢祁寒,声音发涩:“他……他为什么?” “为了变强。”皇灵笑了笑,眼中隐隐透出妖族嗜血的本性,“埋骨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这里聚集了不同种族的妖怪,四个区的头领都是过了百岁的老怪物。他当众扔掉咒珠,彻底得罪了另外三区,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可他如果连四区都搞不定,出去以后怎么报仇?” 男生沉默半晌:“你说得对。” 他抓起旁边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和他的黯然失神不同,谢祁寒十分欣赏这样的做法:“我当时就想一定要留下来,不仅是为了报救命之恩,这事儿太有意思了!我想看看他最后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徐以年不禁腹诽:难怪你俩关系好,你疯起来也没差多少。 但幸好这样……他才不是一个人。 徐以年忽然抬起头:“我觉得你人不错。” 谢祁寒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男生继续道:“你很讲义气,胆子大,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被吓跑了,可你却愿意陪他赌命……” 谢祁寒刚想说话,徐以年一把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干杯!” 谢祁寒突然被他抓住手,一时没能跟上这个节奏。男生桃花般的眼眸里全是他的倒影,从谢祁寒的角度,能看见半遮脸的面具下小小的泪痣。 他莫名有些紧张,又觉得不对。 郁槐明摆着对眼前的人类有好感,要是这哥们儿一不小心对自己有好感…… 谢祁寒一个激灵,刚要把手抽回来,就看见徐以年顺手拿过酒瓶给他满上。谢祁寒这才注意到他杯子里压根不是原来的气泡酒,瞬间表情僵硬:“你一直在喝这个?” 徐以年完全没发现问题,反而撑着脸笑起来:“是啊,多加冰,喝着喝着就不甜了,味道还挺好。” “……”种类都不同,能甜才怪。 想起郁槐的叮嘱,皇灵悲凉地捂住脸:“我今晚一定不得善终。” 徐以年十分赞同:“没错!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横着走出酒吧。” 完全是鸡同鸭讲。 见他眼神都开始恍惚了,谢祁寒大致估计了下他喝进去的量,决定想办法自救:“只喝酒没意思,我们聊点别的?”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将酒瓶往自己这边移了移:“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人类,认识你之后,我觉得以前的想法太片面了。” “为什么?”徐以年嘟囔,“我一直挺喜欢妖怪的。” 谢祁寒被他逗笑了。来这里前,他多多少少怀着帮郁槐牵线的心理,没想到和徐以年聊天比想象中有趣多了。 他简单解释:“老大曾经被一个人类耍了,挺惨的。” 话音落下,对面坐的男生愣了半晌,表情复杂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徐以年?” “你也知道?这件事的传播范围这么广吗?”谢祁寒有些惊讶,随即往杯中倒酒,“算了,不提这个。” “谁不知道啊。”徐以年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从桌上抓过酒瓶,谢祁寒还来不及提醒他这是度数最高的酒,男生下一句话就令他哑口无言,“单方面毁掉婚约、说翻脸就翻脸、郁槐被追杀也不闻不问。明明郁槐对他那么好……” 他一条条地罗列,眉心逐渐蹙起,格外低落而难过的模样。 谢祁寒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看起来比他还愤愤不平,有戏啊这是。 男生数到最后,像是忍无可忍:“……有徐以年这么谈恋爱的吗?简直太狗了!” 谢祁寒来不及阻止,他仰头将杯中的烈酒喝了个干净,而后猛地一放杯子:“渣男!要不是没机会,老子都想揍他一顿!” 谢祁寒看他激情开麦,一时大受震撼。 四面八方的妖怪不约而同举起酒杯:“兄弟,说得对!敬你!” “兄弟!有勇气!” “敢说敢想!敬你!” “我先表个态,你说的话我都赞同。”谢祁寒赶快把他拉住,“但是你别在郁槐面前这么说啊!上一个当着他的面说徐以年坏话的已经尸沉自由港海底了。” 徐以年酒劲上来了,反问:“郁槐能不能听进去真话?忠言逆耳!” 谢祁寒:“……” 谢祁寒:“……你这,真醉了?” 徐以年胡乱一应声,又要倒酒。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聊这些不高兴的。”谢祁寒担心他越喝越多,转移话题,“你觉得老大怎么样?” 他抿了口杯中的酒液,喃喃道:“不好喝,苦的。” 谢祁寒无奈:“我问你郁槐,没问你酒。” “啊?”徐以年茫然地看过来,“好啊?挺好的?” 谢祁寒判断不出他还有没有理智,只能顺势说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橡山竞技场那晚过去,自由港到处是你和他的传言。你俩的故事已经从初遇编到结婚了……你介意吗?” 徐以年回答:“好的!没问题。” 谢祁寒一怔,迟疑地问:“你喜欢郁槐?” “……喜欢。”男生浑浑噩噩地抬起脸,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暗紫色的眼睛。不知何时,郁槐来到了卡座边,南栀也跟在他身后。 徐以年粲然一笑,肯定地重复:“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