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静峦寺苍苍有红妆(3)
王炳中忽然怒气冲天,他一把夺过满仓手里的耪镢,两手攥紧镢把儿,抡圆了之后向花斑牛的两个犄角中间死命砸去,只听噗的一声,花斑牛便扑通一声倒下了,四只蹄子挺得笔直,嘴片儿向上翻,牛头向后仰,两只瞪圆了的牛眼向上翻翻着却看不见黑眼珠子,满嘴流着和了青草的白沫,浑身抽搐着。 满仓瞪着眼张着嘴,浑身颤颤着不知如何是好。趴在满仓背上的早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炳中扔掉耪镢抱起早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啥!打死活该,和它主儿家一个rou样儿,净干些cao蛋事儿。” 不想那放牛的早飞也似地叫来了赵世喜,炳中说话时赵世喜刚从坡下露头,刚才的言语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一边摆开打架的架势,一边吼叫着向王炳中走了过来:“才刚刚儿屙吣的啥?再嘟噜一遍俺听听,倒看看放大屁能不能使死人!” 王炳中放下儿子,不紧不慢地又抄起那把耪镢,笑眯眯地指着躺在地下的牛,对世喜说:“你跟它煮到锅里一个味儿,今儿一齐拾掇了算了,也替那些少脓没血的受气鬼们出口恶气!” 想不到的是,赵世喜登时站住,一对小眼睛看看地上浑身打颤的牛,又看看人高马大的王炳中,两只瘦削的肩膀向上耸了几耸后,心里早已凉了半截,哆哆嗦嗦地指着炳中说:“好汉还不给牛治气呢,你——你,打狗还看主人面儿呢!你——杨老歪的队伍——俺找恁③爹。”赵世喜说完,跺了跺脚扭屁股走了。 赵世喜的那头牛哆嗦了一阵子后,竟“哞——”地叫了一声,哆哆嗦嗦站起来后又扑通一声摔倒,反复了几次后,才晃晃荡荡地立稳了,又过了一会儿,醉酒一般地梗着脖子,竟趔趔趄趄地走了。满仓这才出了一口长气,说:“这牲口——就是壮,比人壮,七条命呢——真壮!真壮!” 后来赵世喜到底找了炳中的父亲王维贵,扛走了半布袋棉籽饼子。 今日,不想石堰下边的赵世喜又被他撞见,也同样干着和花斑牛一样的不顺眼勾当,心中不仅深恨不已,而且强烈渴盼那个常走街串巷的劁猪汉登时来到眼前:一个脏兮兮、笑眯眯又兴奋无比的大歪头男人,把手里招摇的红布条往腰间一掖,一双大脚死死地踏住那个绝望地干嚎着的畜生,明晃晃的小弯刀闪着亮晶晶的寒光,轻轻一挥之后,畜生双腿间两个白生生的东西登时就被*出来,再一挥,两个白东西就不见了——世上从此就多了一个安稳至死的生灵。 当他的那个想法和蓝天上的白云一起飞走之后,就开始恼恨自己大清早撞见了不吉利的霉事,他思谋着,得先破破再说,于是在那块大石头后边解开腰带先撒了一泡尿,系上裤带后,抓了一大把湿漉漉的泥向堰下扔去。不曾想在他尿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早被下边的两个听见,他扔下尿泥的时候,世喜早拉着那个“红丝绸”兔子一样地跑了,王炳中只看见了两个摇摇摆摆的屁股。 他一边拍打着手上的尿泥,一边往回走,红绸女子唱的那个荡魂销骨的韵律,竟然在心头久久不散,虽然没有仔细地看那个“红丝绸”,他甚至能通过那穿胸透肺的歌声,想象出那女子的俊美模样,心中就忽然升起对赵世喜的许多嫉妒来。想起在花斑牛头上的那个颇为潇洒的一击,他的全部身心似乎又有些亢奋——赵世喜撅着屁股奔跑的样子,使他想起来有些好笑。他想,赵世喜肯定看清了自己,那女子说不定也瞥见了他撒尿的雄姿,心里不免得意洋洋起来,随着涌向心头的欢快,他下定决心晚上要到西房睡。 王炳中为了抄近道儿,便从静峦寺后边经过,两个小尼僧从寺院的地里一人割了一篮青菜,正低着头快步向庙中去,看来她们要准备一日一食的斋饭。看着快步而去的两个尼僧,他忍不住大吼一声,并且兴味十足地将那个檀木拐棍儿,在头顶呼呼生风地抡了几圈,临拐过寺院的红石墙角时,他看到一个小尼僧斜着脸冲他这边啐了好几口。 不知不觉便来到村西马鞍地附近,一块一块苍黄的土地,三三两两的人们穿梭如织般地忙碌着。自从去年又买下一块后,他家的地在这里就连成一片了。远处两个人正在耩地,他一眼先认出了自家的青花骡子,那是那匹大红鬃马前年生的,是一匹十足的马骡儿。 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品种,母马和公驴杂交繁育的后代叫马骡儿,一般个头儿大力气足,母驴和公马杂交的后代是驴骡儿,多数个头儿较小,力气比驴大而比马小。骡子和骡子无论如何折腾是再不能生养的,大坡地人在嘲讽某些无用的东西时总爱说:骒骡子屁股——摆设。(骒骡:母骡) 王炳中看见自己家的青花骡子,一种无比的自豪便在心中油然而生:他家和赵世喜家一样的马骡儿,自己家的却比赵家的那头骡子整整高出一头来,真是天晓得!那赵家的马骡儿怎么就变成了驴骡儿! 林满仓扶着耧,和他帮耧的是临时雇来的短工。他不时吆喝着牲口和牵牲口的短工:“唷吁——逮逮。”“唷吁”是叫牲口,“逮逮”是说短工,合起来的意思是:向左走点儿,拉紧笼头。 三条腿的木耧随着满仓的吆喝和左右摆动,咕哩咕咚地向前涌动,耧铧划出三条不深不浅的土沟,耧腿上紧挨耧铧的三个漏口,便随着摇晃将籽种均匀地撒入沟内,用麻绳拴在两条耧腿上的沉甸甸的泼拉棒④,跳舞一般地上下欢跃着,欢跃的过程中,将耧铧拌起的坷垃打碎,再将耧铧划到沟外的土重新添回沟内盖住籽种。 “喔哈——推着点儿”满仓又在发着口令,这次却正相反,意思是:向右来点儿,推住骡子头往右走着点儿,已经向左偏了。 林满仓是一个种地好手,如有一个好牵墒的,他耩出的地不仅出苗儿均匀,而且垄背和垄沟笔直如一条条长线。大坡地人都知道,他的确是个犁、耧、耙、耩、放滚、扬场,凡农活都拿得出手的庄稼把式。 “吆唷——得得儿——得儿——”每当满仓嘴里叫起“得得儿”的声音时,那匹青花骡子便会伸长脖子低下头,四蹄一扬便向前猛蹿,耧铧撞击小石子的咔咔声,耧斗里种籽翻滚着的唰唰声就搅和在了一起,像演奏着一曲原始的歌谣。青花骡滚圆溜滑的屁股闪着汗浸浸的光,粗壮的尾巴啪哒啪哒地甩打着落在屁股上的蚊蝇,满仓斜趔着身子,不慌不忙地摇晃着耧把,种籽在耧斗里上下翻滚,发出“唰哧——唰哧”的声响,籽种顺着耧斗后面的四方小口,源源不断地滚落到三条耧腿里,再均匀地撒入泥土中。王炳中真想扶住耧把耩上几耧,最终却没有动手。 看看日近中午,王炳中忽然想起要到石碾街林先生的学堂里接儿子早来,那是大太太专门叮嘱了的,于是便和满仓打声招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