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暗影1942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魔窟

第十七章魔窟

    其实到了地方,项世敏仍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他只记得他们坐着黑色骄车,突然就驶进了一个阴沉而肃杀的大院里,院门有两重,都是黑漆沉重的铁门,像监狱的门。他和陆天宇被带进一间小屋里,小屋陈旧破败,只放着几条发晃的长凳和一张蹭得油亮的桌子,桌上有两只残破的粗瓷茶杯,是空的,其中一只是倒下的,杯里落着黑厚的积灰。屋里很暗,唯一进来亮光的地方是一扇小窗,窗口开得很高,普通人要踮起脚,才能勉强在窗口上向外瞄上一眼。窗楞已经有些朽烂,但还能挂住玻璃,玻璃除了透进遮得朦胧的光外,已透不过任何外面的景物,所以,既使踮着脚看一眼窗外,却也什么都看不到。不过还是能隐隐看到一些东西的,就是挡在窗外的一条条间隔很紧的栏杆。

    他们被带进这个小屋后,紧跟着进来一个掐着木板夹的人,板着脸地坐在桌旁,开始向两人问话,先问了姓名籍贯,陆天宇并没有隐瞒姓名,照实说了,然后那人就问起事情的经过,陆天宇便把讲给凸眼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那人做完记录,便无二话,转身出去了。此后,就再没有人来理会他们,仿佛已把他们忘掉了似的。

    无聊的等待,使项世敏越发地烦躁,就走到门前,推了一把,门锁得很紧,甚至连一丝松动的响声都没有,他就用手掌拍了一阵,还是没人应声。他很泻气,回身却看到陆天宇稳稳地坐在长凳上,身子倚靠在墙上,似睡非睡地半合着眼,样子很是闲逸,不免有些奇怪,问道,“看来你不急啊?”

    “为什么急?”陆天宇不紧不慢地说,他的眼仍半合着。

    “你没看出来?我们被他们关在这里了啊。”项世敏几乎是在喊,他很诧异陆天宇的反问。

    “明摆着的事,怎么能看不出来。”

    “那你不急?”

    “要怎么急才行?”

    “你……,至少要问问为什么关我们,他们是什么人呐?凭什么关我们?”

    陆天宇微微睁开眼,看了项世敏一会,就侧脸向屋的两壁努了努嘴,接着道,“看得出他们是道上的兄弟,对咱们同善社也挺尊敬,不会为难咱们的,所以我用不着着急。“

    项世敏领会了陆天宇的意思,也不再喊叫,拖了条长凳,靠着桌边坐下。瞅瞅两只空茶杯,越发感到喉咙干得发痒,就咳了两声,说,“也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们啊,连口水都没有。”

    陆天宇欠了一下身,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杯,似乎是刚刚发现茶杯是空的似的,叹了口气说,“既然没水,咱们就保存点水份吧,尽量不要说话,从现在开始。”

    说罢,就又半合上眼,真的一句话不说了。

    当小屋的门再次被打开时,他们已经感到饥肠辘辘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虽然年纪不算老,但背却有些躬,他是来送饭的,他的手里托着一个食盘,里面的饭菜很简单,但不至于简单得像对待犯人,他的手指上还挂着一把壶,一把盛着水的瓷壶。老实人一句话不说,放下食盘和水壶就要转身走,项世敏急忙喊他,“老哥,问您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实人连看项世敏一眼都没有,依旧转身向外走,仿佛他是个聋子,并没听到项世敏的问话。门外有人在等他,他的背影刚刚走出屋门,那扇门随即就沉沉地合紧,把所有的疑问也一起关闭在这间小屋里了。

    他们竟然在这间小屋里闷闷地呆了一夜,这完全出乎项世敏的意料,似乎也出乎了陆天宇的意料,两个人觉得很尴尬,因为小屋里没有床可供睡觉,他们只能爬在桌上迷糊了一宿,醒来不久,老实人又来送饭,送水,有时,他略一停,似乎要等项世敏问点什么,但项世敏却已懒得问了,他现在已经很讨厌这个人了。

    终于,在屋门再次打开时,他们没有看到老实人,但门外却有人,门外的人冷冷地只说了一个字,“走。”

    项世敏一时搞不明白这个“走”字的意图,就和陆天宇跟在了开门人的后面。开门人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甚至从开门时,就没有看过,他一直在前面走,走过一条走廊,又走过一条,而且上了二楼,然后,他就停下了,停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前,之所以能看出这是一间办公室,是因为门框上钉着一块小牌,牌子上就写着“主任办公室”。

    开门人没有进办公室,而是侧过身让陆天宇和项世敏走进去,然后轻轻带上门。

    一走进这间办公室,便感觉像是坠入一间阴暗的地下室,似乎这里没有窗户,乍进去时,眼睛竟一时适应不了,等待一阵之后,才能看清室内的陈设。这是一间比较阔绰的办公室,之所以说它阔绰,是因为诺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办公桌,那是张很宽大桌子,上面摆的东西却很少,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再就是一撂文件。除了办公桌,这间屋里还有一组的立橱和一圈会客用的沙发。房间是有窗户的,而且是三扇,每一扇都用窗帘遮挡,只留有一条缝隙,尽管时下天气闷热,但这个房间,在那三扇窗户都紧闭的情况下,仍然是阴冷的感觉。

    “二位,请坐吧。”有一个声音从阴暗中传来,两个人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原来在对面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恰也是光线被遮挡的地方,隐约显出一张比阴影更加森暗的脸,一对泛着光的眼珠,正死死盯视着他们,犹如地狱里索命的幽灵,使人毛骨悚然。

    待两人坐下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让二位受委屈了,我很抱歉。不知道我的那些手下人对待你们怎么样,如果对他们不满,你们尽可以告诉我。”

    陆天宇说,“没有,没有,他们对我们挺客气。”

    “那就好,那就好。”阴暗里的声音略停了一下,继续道,“你们是安庆高二爷的手下?”

    “是的。”陆天宇回道。

    “老高啊……”那声音里仿佛掺进了一些叹慨,缓缓道,“他这个人做事情太急,总想急于求成,结果……哎,可惜了,可惜了。”

    “您认得我们高二爷?”陆天宇故做惊讶地问。

    “认得,怎么不认得呢?当年,我落难的时候,高二爷曾帮助过我,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别人对我有恩,我会念及一辈子的,当然,别人对我的仇,我也同样记一辈子,哼哼,这是一个不好的天性,它可以成就一个人,但也可以害了一个人,这我是知道的,老高差不多就是这样,算是因我成就起来,也因我而害了性命的。”

    “我们跟二爷的时间短,他的过去我们不了解,只听我老师说过,他为人仗义,有侠者之风。”陆天宇显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他的确是个仗义的汉子,为了报答他当年在我落难时帮过我,我促他做了同善社安庆分社的社长,他太仗义了,认为一定要做出点事情,才对得起我,所以,就带着会众去打*军,哎,谁知道他是那么不幸啊。”

    略一停,阴暗里的人问,“听说,是你们的老师介绍你们跟的老高?”

    “是的,我们的老师姓周,原来在两湖地区开坛布道,我们俩就是在那时追随老师的,后来,老师被当局逮捕了,他就让我们到安徽投高二爷。”

    “哦?周先生?”阴暗里的人似乎很费力地想,然后说,“他还在关押吗?”

    “当局对他过度用刑,在年初的时候,就升仙了。”陆天宇的声音也突然降得很低沉。

    “哦!”阴暗里的人带着一丝惋惜,“是重庆当局做的吗?”

    “是。”

    “太残酷了,太专制了,信仰是个人的自由,他们有什么权利限制你们。”

    “您说得极是。”陆天宇献媚似的地跟上一句。

    “哦,你们有什么打算?现在是不是还没找到工作?”

    “安庆散伙后,我们就想做点安安稳稳的事,过点安安稳稳的日子,来上海,就是想找点安稳的事做,所以也没找上海分社。不过,真的找起工作来,才知道很难,这些天我们正在努力找,有一家南货商行对我们可能有点意思。”

    阴暗里的人像是点了点头,说,“冲着老高,我本想在我这里给你们俩均出个职位,不过你既然说想过安稳日子,我这里恐怕就不适合你们了,好吧,做个良民也好,不必整日惶惶,不必劳心劳力。”顿了一会,又说,“你们真让我羡慕啊,可以选择,可我呢,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走,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我只能向那一个方向走,明知是粉身碎骨,也要走下去。你说,是不是很可悲啊?”

    陆天宇不知所以地一笑,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阴暗里的人似乎也自持地一笑,说,“哦,说这些恐怕你们也不明白,永远不会明白的。”声音仿佛渐渐远去,消溶在永恒的黑暗里。

    良久,阴暗里的人说,“国震,送他们出去吧。”

    从屋角的阴暗处走出一个人,正是带他们来的凸眼人,项世敏吃了一惊,此前,这个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以至于项世敏以为屋里只有隐在阴暗里说话的那个人。

    “哦,国震,”阴暗里的人忽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已跨出门的凸眼人。“要照顾好两位兄弟,他们处境不好,最好给他们换个住处。”

    凸眼人点头道,“是。”

    凸眼人引着陆天宇和项世敏走出办公室,陆天宇向凸眼人拱拱手说,“一直还未请教大哥尊姓大名。”

    凸眼人不以为然道,“客气什么,还尊姓大名,我叫张国震。”

    “原来是张大哥,小弟失敬。还想冒昧地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

    恰在这时,迎面走来了那个身材硕大,长着一对芝麻一般眼睛的人,张国震冲那人一躬身,叫了声,“大哥。”

    那人“嗯”了一声,用一双芝麻小眼扫了一番陆天宇和项世敏,问,“放他们走?”

    “是,李主任问过话了。”张国震回答。

    那人便不说话,径自走去。

    陆天宇瞧着那人的背影,悄声对张国震说,“这位生得雄武异常,看来不是一般人物。”

    “哦,我大哥,今天算你们幸运。”

    “幸运?怎么讲?”陆天宇不解地问。

    凸眼人“呵呵”地笑了,说,“进到这里的人,是很难出去的,见到我大哥的人,更是九死一生,就算有幸不死,也至少脱层皮去。”

    “那么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一个可以让你做人不成做鬼不能的地方。”张国震边笑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