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一)(37)
金风未动蝉先觉,树上的蝉,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都哑然无声了。本来,在北方出现的蝉就很少,就是在这小东西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里,也从没给人带来喋喋不休的那种心烦意乱的聒噪。 陶其盛没有去顾庄稼地里的粮食,仍在忙着那口棺材的进度。在这天,他左手拿着油漆盒子,右手拿着刷子,很精心仔致地给已经完成的棺材刷上最后一遍红油漆。 本来硕大的杏树冠上繁茂的叶子被一场冰雹砸落的也稀寥了不少。但却依然像把漏洞百出的破伞在撑起着,遮挡着头上的一片微热的阳光,使得师徒二人躲避在阴凉下减少了感受更多阳光温暖的机会。秋风时尔吹过,就会带走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走。葡萄架宛如一张被蜘蛛放弃的破网,似是还在执着地坚守着那份向望的信念。 当进进出出面对已经成型的这口大棺材时,邱兰芝、陶振坤、柳杏梅、(甚至是包括陶振宗在内),脸上都失去了往日的笑容,疑惑的心里都充满了沉甸甸的压抑感觉。在想象中殷盼望着订做棺材的雇主早日登门认领,那样才会使得忧虑的心情得以安稳下来,否则悬着的心是无法放踏实的。尤其是让人看不懂的是,陶其盛还在棺材头前那个“奠”字下精心雕刻了一对雌雄鸳鸯,难道这只是为了美观和对艺术性的一种炫耀和表达吗?所有见过的人都会是感到莫名其妙,这也太别出心裁了,但都是将怀疑藏在心里,似乎是不好意思问出口。只有留意的柳杏梅着好几次惊奇地看到婆婆对那鸳鸯图案发呆。 在昨天,师徒二人用杠子合力从偏厦里移挪了就要完工的大棺材,而这口大棺材也在暴雨中逃过了一劫。远离了杏树和葡萄架底下,为得是怕油漆时落叶落到上面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接受阳光的照射也好容易晾晒干的。 关于这口别具一格的棺材,数日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男女老少都觉得好奇。伍元祖闻听此事,在昨天还特意来了一趟呢,在询问之下,陶其盛就搪塞说:“这人活着时没住过好房子,死后就住宽敞些吧!” “那——这棺材是你给谁做的?” “我自己!” 伍元祖当时还是会惊讶道:“你的岁数又不大,又没病没痹的,咋会突然想起要给自己准备了呢?我还以为是别人在开玩笑呢!” 陶其盛轻叹了声,苦笑了下说:“有生必有死,谁叫我会这门手艺了呢,这辈子我得为自己着想一下!” “你这个人可真是怪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儿嫌弃你给我打的那口寿材了,它显得小了些!” 陶其盛说:“你老人家这辈子住着深宅大院的,吃穿不愁,比不得我们这些穷苦人,也没啥太大的念头!” “你倒是会说话,一口棺材倒像是成了你的心愿了!”伍老太爷说着边往自己那杆长烟袋锅里放着碎烟叶子。 陶其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人活着图意个啥呢?” “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吧!” 关于生命这个主题,仿佛是世世代代人们议论而又破译不了的谜底。 “也许吧!”陶其盛心不在焉地附合了句。 “棺材头前咋还雕了两只鸳鸯呢?”伍老太爷很好奇地询问了句。 “是——是为了好看。”陶其盛说这话时眼里是一片忧郁之色。 “这东西又不是摆设,等埋进地里谁还会看见” 陶其盛苦笑了下,没有言语。棺材埋进了土壤里是没人能够再看见,可这棺材大概也会埋在所有知道的并且是活着的人心里吧! 伍老太爷点着了烟,吸了两口,带着几许伤感地幽幽说道:“你爹都出去有些年头了,咋就不见他回来呢?” 陶其盛的心猛然间一震,随之是像被撕扯那样的疼痛起来。只好说:“搞不清楚倒底是咋回事!也许——也许——他在外面挣到钱了,就成了家,把这个家给忘记了吧!” “你爹是个好人,这怎么可能的,你娘死的早,他都没再续弦,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们三个拉扯成人,只是他的命不好罢了!他要是挣到了钱,怎么会忘记了他的三个儿女和这个家呢?你这么说,会冤枉他的!” 陶其盛没有说话,但他在心里却对“好人”二字充满了蔑视、恼怒、悲伤、憎恶及诅咒之情。一个男人,当冠冕堂皇的戴上了“父亲”的头衔时,为了妻儿老小就应该尽到一个属于男人的责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当有龌龊的道德问题出现时,他还具备一个父亲的光辉形象吗?! 伍老太爷轻松地叹了口气。 陶其盛就编谎话说:“这些年来,我出去了几趟寻找,但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出去想找个人简直像是大海捞针一样难!” “你是个孝子,村里人谁都知道,找不着也怪不得你了,怪你爹没福气!出门多年了,音讯杳无,可以说是生死未卜。说句不顺耳的话,现如今他也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客死他乡也是说不定的,这也不是啥稀奇的事。这——哪里黄土不埋人呀!” “也许——也许——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陶其盛却明知道,他的爹现在并没有做他乡的孤魂野鬼,也许现在还依然顽强的活着呢,这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伍老太爷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 “老太爷,您坐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是不能和命争的,你就想开些吧!有时间我来和你下棋,你忙就不打扰了。” “那现在就下也可以,请进屋,我沏上茶,咱俩就下上它几盘棋——” “你忙着呢,就不耽误你了。说起这下棋来,全村除了苗汉翔就是你棋下的最好,什么荣老歪、陶其悦、穆有仁、廖道通、蒋则义了——噢,还有我那两个女婿,你比这几个人都强,当年我和你爹打赌他都输给了我。我棋下不好吧,却愿和高手较量。”伍老太爷一脸笑容可掬的样子,说完捻髯呵呵而笑。 在把伍老太爷送走后,陶其盛开始回味着伍老太爷的话。孝子?他的心里为这二字而难过! 今天,此时,陶其盛迈腿跨进了棺材里,并且是躺在里面伸腿展臂的试了试说:“真宽敞!” 陶振宗就站在外面看着,他笑着说:“可以在里面练驴打滚的,就是不能鲤鱼打挺。” 陶其盛笑吟吟地说:“你这是不尊重师父。” 陶振宗笑嘻嘻地说:“玩笑而已!叔,你出来,让我也到里边试试咋样,看看像不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陶其盛就骂道:“你一个小孩子,想死还早着呢,啥都想试,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现在,这口大棺材就算是完成了。 陶振宗闻着那还有些浓郁扑鼻的油漆味,看着这个从无仅有的一口大棺材,就感叹道:“真是完美的杰作呀!” 陶其盛从棺材里站起来,看着硕大无朋的棺材,也喟然一声说:“大功告成,总算是没耽误了!” “叔!你这话是啥意思,有人催得急吗?可也没见村里有谁生病长灾的!”陶振宗诧异,不解其意。 “你会懂得!”陶其盛的口吻里似充有几分无奈和凄怆。 自从陶其盛突然决定要亲手给自己做口棺材以来,这一可谓惊人的消息是不胫而走,成了村民们议论的焦点。不少好奇的人就登门来看,一见果真如此,那时的这口大棺材已经初具规模了,不免疑惑就问其原因。 他就笑着也搪塞道:“人总是要死的,先准备下,也免得以后来个措手不及!” “做的太早暂且不说,那也没必要做这么大呀?” “活着时住这么矮窄的房子憋屈着也就算了,死了就住宽敞一些的好了!活着时咱不能跟帝王将相比,死了也要试一试的,呵呵——” 人们听了他这话,无不深感怀疑地离去,认为他不是病了就是疯了,或者是中邪了,正常人哪有这样咒自己的!咄咄怪事,不可理喻! 陶振宗看着陶其盛,见他的眼里比往日多了几许忧伤和痛苦,更是疑惑起来。 自从陶其盛收他做徒弟以来,就天天来学手艺。其实,他最初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从第一眼看到柳杏梅时就对她的美貌所迷住了心窍,跟小时候见到柳杏梅时就已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喜欢,现在由喜欢产生了爱慕,他想以学艺做幌子,那样可以堂而皇之的很从容就能天天见到柳杏梅了。当在爹娘一百二十个同意他学习木匠活,并对他拎着耳朵的加以千叮咛万嘱咐的劝说,言明利弊得失,于是他才肯认真来学了。能见到柳杏梅,又能学到本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数日下来了,他对柳杏梅的暗恋之情也随之日益加深了,一天看不到柳杏梅,人变得就似丢了魂儿一般! 他见陶其盛表情有些古怪,也不好多问,就去收拾斧子锛子和锯子锤子等物件。 这时就听陶其盛不住声地咳嗽了起来,就回头去看他,却见他趴在了棺材上不动了。 陶振宗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奔上前去,扶起陶其盛,见他已经昏迷过去,脸色蜡黄,额头冒汗,就喊着:“叔!叔!你这是怎么了?” 陶其盛慢慢苏醒了过来,他的嘴边挂着血迹,他看着陶振宗微微苦笑道:“振宗呀,看来你不能跟叔走家串户的再接着学艺了!” “叔,这是为啥呀?”陶振宗给他擦了擦嘴边上的血迹,着急担忧之下,他泪眼朦胧了起来。 “我的寿命已尽!” “叔,你说啥呢?”陶振宗急了。 “我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这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突然呢?!” 陶振宗惊慌失措,忙把陶其盛背起来,送到屋里放到炕上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