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继母情深在线阅读 - 第四十四章 世态炎凉

第四十四章 世态炎凉

    母亲又一次躲藏。这次躲避的不是飞机轰炸,是土改扩大化,是新成立的农会残酷批斗吊打。

    母亲以前经常去看望她姥姥,她坐着自家的胶皮马车,就像现在的宝马轿车一样显赫,车上堆满吃的用的各种物品。马车一到她姥姥家胡同口,车把式一声“吁”,马停下来,抖一抖脖子上一串铃铛,家里人听到后赶忙迎将出来,亲热地簇拥着母亲一行进门,就像迎接财神。一些人高高高兴兴地卸下车上的东西,母亲把孝敬她姥姥的东西先留下,把其余东西分赠给五个舅舅。回城的时候亲戚们送出半里地,事隔几个月,亲戚们“经常来呀”亲切的喊声犹言在耳,这次再来情形大不相同。

    农村也在土改,一进村就看见一些墙上贴着白纸标语“打倒地主平分田地!”,“窝藏地富一律同罪!”。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杀气腾腾,再不是原来宁静的小乡村。

    天蒙蒙亮时我们到了大老舅家。他对我们依然亲热照顾周到。我们来了之后,他家大门白天也閂着。几天后三老舅风风火火来报信:“听到消息,农会要全村搜查,快藏起来!”

    大老舅跟二老舅的一个废弃的破院子门挨门,破院子里有一间弹棉花的破房子,偶尔有人来加工棉花,平时房门掩着,没有人居住。大老舅说:“暂时到二舅弹棉花房躲一躲,那地方轻易没有人去,隐蔽。”大老舅拉着我的手,母亲紧随其后,出门贴着墙根快步走进二老舅家。他推开弹棉花房的小门,房顶上挂满蜘蛛网,四处落满灰尘,屋子里潮湿阴暗。地上堆着一些籽棉,他慌忙把我们藏在棉花堆里。

    棉花发出霉味,我们被埋在棉花堆下,不敢大声喘气,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到棉花房门前停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们进来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是谁呢?我们被人发现了?正在我胡乱猜想的时候,听到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然后是一片寂静,我吓得快要昏过去了。突然有两只手在扒拉棉花,三扒拉两扒拉我们就暴露无疑了。他看到我们顿时惊呆了,然后惊慌失措地说:“你们怎么藏在这儿?”母亲小声地说了事情经过,二老舅慌慌张张地说:“出来,出来,快走!快走!你们被搜出来,我要被牵连的。”母亲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一脸无奈地说:“前几天村里有人窝藏一个地主亲戚被举报,全家人拉出去游街,旁边有人呼口号挥拳头,那阵势吓人。我可不敢窝藏你们!”

    母亲没有央求,心里哀伤悲愤。彼时对她十分亲热,而她又十分孝敬的亲舅舅啊!暂避一时,竟遭如此无情的驱赶,六亲不认。母亲二话没说,把我从棉花堆里拉出来,毫不犹豫地疾步走出大门。母亲心想:“胆小自私的舅舅,有福分享,落难翻脸不认,真是世态炎凉人心难测。”

    我们回到大老舅家,风声紧的时候我们晚上在野外露宿,怕半夜农会搜查,四老舅五老舅轮流陪着我们。白天让母亲头上裹一块蓝布,腰间围着一块包裹单,混在一些农妇的中间去地里一起摘棉花。初冬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只有棉花地里戳着一些枯干的棉株,植株上挂着一些棉花,棉花壳子尖硬,摘棉花是个技术活,会摘的多快好省;母亲没有技术,手上被棉花壳子划得一道道血痕。

    一次我在院里玩,突然听到门道里有陌生人在说话,我吓得赶快跑到屋里门后藏起来。那人在院子里转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情况,问老舅几句话走了。当老舅进屋看到我藏在门后,双手发颤抱住我说:“孩子你受惊了,多亏你机灵咱才躲过一劫呀!”

    各地不断传来搜查外逃地主富农的消息,风声越来越紧,老舅让他的两个孙子陪我,白天在一座破庙里藏着,庙后面有一口很浅的土井,渴了我们就趴在井边用手捧着喝几口又涩又咸的水。有一次我们饿得心慌又不敢回家,两个男孩子领着我跑到一棵杜梨树下,一个孩子一步一步吃力地爬到树上晃动树枝,树上一些熟透的杜梨噼里啪啦掉下来,我们就蹲在树下捡,然后三个人一起分享劳动果实。杜梨味道酸涩不好吃,但是可以充饥,我们三个饿急了的小孩子吃呀吃,直到胃里难受哇哇地吐起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一样,三个人互相看看,发现每个人脸都黄了。八岁的男孩提议:“咱们去庙里给菩萨磕头,求神保佑。”我们三个走进庙里跪下就拜,嘴里祷告:“神灵保佑我们可别死掉,我们想爹想娘,我们再也不吃杜梨啦!”过了一会儿不再呕吐,三个人都觉得好多了。我们给菩萨磕过头,自然是归功神灵保佑。

    回家后两个孙子向老舅汇报白天发生的事故,老舅说:“哪儿有神呀,不就是工匠用泥捏成的吗?别信那些。其实是胃里的东西吐光了就不怎么难受了。从明天起不出去躲藏,七八岁的孩子也受这份罪?外甥女,在家里别出门!我看谁来贫农委员家里抓个小孩子?”老舅贫农委员说话气势。

    躲躲藏藏过了一个月,有一天老舅的儿子到城里为他媳妇买药,碰见嫂子由孩子搀着从药店出来,言谈中知道嫂子患贫血症,在家突然晕倒两次,临别时嫂子嘱咐他不要告诉母亲。回家后他将这事告诉了老舅,谈话被母亲听见了,她想:“我跑出来儿子、儿媳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担负着繁重的家务劳动。他们不容易呀!”于是她不顾老舅的劝阻要回家。

    母亲考虑在老舅家住一个月了,怕走漏风声,她回家之前,把我安排在表姨家。表姨是大老舅的女儿,母亲的表妹。她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嫁给邻村一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男人家境不好,但是勤劳能干,人品很好,对她爱护有加。男人除了种地,还会木工泥瓦工,帮人盖房子。他家住在村边,门前有一个大水塘。水塘岸边有一棵梨树,梨树旁边有一条很窄的小路通向他家门口。

    表姨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大儿子清海,大女儿仙,比我大两岁,二女儿秀,跟我同龄,最小的女儿杏比我小两岁。按说她四个孩子够忙活了,对我提供吃住就不错。可是表姨对我特别亲热,每顿饭做好先给我盛上,有好吃的先尽着我。她家没有板凳,大家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饭。因为我的到来,表姨父专门用木头钉个小板凳,吃饭的时候给我坐。晚上我和三个姐妹睡在一个土炕上,表姨特意把旧席子撤掉换上一张新竹席。给我盖一条新被子,棉被松软暖和,新棉花散发着香味。

    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小活,和三个姐妹一块搓玉米、搓谷穗,剥花生。表姨父家是典型的小农经济,地里种植一年四季吃的粮食、蔬菜。地里种植最多的是玉米和谷子,少量的麦子,因为麦子产量低。另外种一些豆子,芝麻,在沙土地种了花生、红薯、西瓜。吃的油是用芝麻、花生到村里油房换的。表姨用各种好吃的款待我,我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全家人像对待贵宾一样对待我。

    一个逃难的小孩子,受到如此厚待,我受之不安呀!一天我问表姨:“我会牵连你们吗?”表姨笑笑说:“你看我们村像世外桃源不?村里人各自种植自己的土地,每户地不多,好好种都够吃用,村里没有二流子懒汉,多少年没有偷盗事件,邻里和睦相处,淳朴好客。哪有牵连一说?”表姨父接着说:“我们村土改,没有定地主也没有贫农,大家都是老和尚帽子——平不差。我们和外边不搭界,这里是太平村。我们村民看不起打打斗斗,贪婪自私的人。亲戚朋友有难相求,理应相帮,那是信任,那是看得起。谁铁箍子箍住头万事不求人啦?”

    在表姨家住了一个多月,母亲捎信让我回去。一天吃过晚饭,趁着夜幕的掩护,表姨父推着木轮小车,车上放着小米、玉米面、南瓜、花生、红薯、大蒜。我坐在木轮车上,心里犯嘀咕:我们出了表姨的太平村,会有危险吗?路上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吗?会有狼虫虎豹出没吗?三十多里地我觉得很漫长。四野寂静,只有木轮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和刷刷的脚步声。一路紧赶慢赶五更天到了城里家中,表姨父对我母亲、哥嫂、jiejie们安慰几句,连口水也没喝,怕被人看见,赶快就返回去了。他送给的粮食、蔬菜、水果,我们都很稀罕,真是雪中送炭,饿时送饭呀。

    母亲一个多月前,听说嫂子病了马上回家就对了。那是及时雨呀!母亲回家后看到嫂子脸色苍白,手指甲盖向下凹,说话有气无力,走路晃悠,知道她身体太亏,透支了。母亲开导她:“别只看眼前受罪受屈,往长远看穷极泰来,孩子是你的左膀右臂,你将来兵多将多啊!”有母亲在身边,嫂子心理压力小多了。嫂子需要卧床休息,母亲每天亲自熬药,亲自端到她面前,眼看着她喝下才放心走开。紫菜补血,母亲每天给她做一碗紫菜汤,嘱咐全家:“这段时间你嫂子是重点保护对象,孩子们不要去她身边打扰。”嫂子是个闲不住的人,母亲费了多少口舌才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几天,调养一段时间后嫂子的病慢慢好转。我们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一家人团圆,不再寄人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