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继母情深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一章 扫地出门

第四十一章 扫地出门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土地只属于少数人。皇帝对诸侯封疆划土,而多数人只能租借土地耕种。有的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好卖身为奴。中国自古就是农业大国,百姓以种地为生。封建朝代结束,封建势力并未消亡,百分之九十的穷人只拥有百分之三十的土地。

    解放初期,华北等地颁布“土地问题的指示”实行耕者有其田,废止土地剥削制度。这一政令对解放农村生产力发挥很大作用,分到土地的贫苦农民,盘算着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种植,憧憬来年丰收的喜悦。没收地主富农旧官吏的土地,耕者有其田是民心所向。开明的富人也深谙此理,主动向农会上交土地、房屋,土改平稳进展。

    由放手发动群众,到一切由贫雇农说了算的口号偏离土改原定政策,冲破人道底线,一股血雨腥风的土改在中原刮起。一些农会对地主富农不再温良恭俭让,而是残酷批斗吊打逼供审讯,令其交出藏匿的内财,并不是所有被斗挨打的地主富农都有内财呀!于是农会组织一帮人,把城里十户地主家主事的人都抓起来。掀起挖财宝敛浮钱歪风。一些家户的农具、家具被没收,有的地方就连地主家里好一点的日用品、衣服、被褥也没收了。我们城里农会的五间房子堆满各种各样的不战而获的“战利品”。土改原本的政策已经无人顾及,残酷斗争打死打伤不少人。得到他人财物不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一张封条,两字“没收”,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记得一九四六年冬天,一天晚上我们全家都睡觉了,忽然听到嘭嘭的敲门声。开门后进来五六个人,左臂上戴着白袖标,袖标上写有“农会民兵”的字样。本来是左邻右舍,平时见面都客客气气的。现在一戴上白袖标,经过一通强硬训练,一道绝不留情的命令,他们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每张脸都是铁青的。大人被连推带搡撵到院子里,拽着小孩子们的胳膊,大声催促:“出去,出去!”

    戴白袖标的人在屋里四处搜查,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从屋里拣了几条旧被子、几件旧衣服扔到院子里,转身把房门锁上,贴上白封条,只留下一间厨房没封。然后扔下一句话:“你们被扫地出门了!”

    几辈子积攒下的家业一句“扫地出门”就全没有了。听起来十分荒唐,但这是一段确凿的历史。

    寒冷的冬天,夜晚一片漆黑,寒气袭人,我们一家人蜷缩在院子一个角落,大人们只穿着内衣冻得瑟瑟发抖,各自从被扔出的旧衣服里慌忙拿一件披在身上,一个个脸吓得煞白,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一夜未眠。孩子们紧紧贴在一起躺在一张竹席子上,几个小孩子扯着一床旧被子盖在身上,又冷又怕,大气不敢出,空气像凝固一样。

    熬到天明,嫂子出门听说十来户划成地主的人家都在一夜之间被扫地出门了,所有的门都给封了,没有吃喝断了炊烟。我们家算是受优待的,民兵给了极大的情面,封门时候给留下厨房。这间厨房大小有十几平米。厨房里有两个缸,盛着一些粮食,墙角堆放一些过冬的蔬菜。母亲对我们说:“农会民兵表面看着铁面无情,那是不得已,实际给咱们手下留情啦。咱一家人暂时不挨饿,平时维持人,难时人维持。”

    第二天晚上母亲躺在冰凉的席子上,睡不着觉,想心事。明天会遇到什么磨难?会被撵到哪儿栖身?虽然与儿子媳妇年龄只差几岁,但自己是家长,大情小事自己要考虑好,要稳住阵脚。现在一张封条,把整个家当都封在屋里。唉,封就封吧,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想它,睡觉吧。翻过身,她仍然睡不着。她想到丈夫临终前给她的匣子,那里放着丈夫给买的结婚戒指,那是丈夫临终留给自己的宝贵念想,那里放着丈夫生前一直随身带着的一块怀表,怀表金表盒,金表链,银壳子,两面水晶表蒙子,正面金色罗马数字,背面清楚地看到表内机械在忙碌地工作,整个表通体透明。怀表是一位外国使臣进贡给慈禧太后,太后把表御赐袁世凯,袁将怀表转赠给公公。公公去世后,怀表传给丈夫。

    母亲想到丈夫给她戴上戒指的情形,她的眼泪滴落在光秃秃的竹席上,冰凉冰凉。她绞尽脑汁想把匣子从屋里拿出来,啥办法能解封呢?揭开封条?封条破了,农会人倘若看见,那不是找事挨斗么?不行!她看着厚实的木门琢磨,唯有门槛是可以拆卸的。从门槛下爬到屋里?门槛是一根光溜溜的长条木,门槛下挡着一块二十厘米高的木板,木板插在门的左右两个木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抽掉木板,屋里地上的尘土,刷地的脏水可以扫出来。能钻进去吗?再说要是被人发现被抓住,啥结果?算了吧!左思右想,一个情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丈夫病危时,颤巍巍拿着戒指,费力地给她戴上。戒面的图案是一只丘比特神箭穿着两颗心,爱神之箭将两颗心串在一起,寓意深刻。她拿定主意,豁出性命要把匣子拿出来,不这样做仿佛就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下半夜她摸索着,走到上房门前,轻轻抽掉门槛的木挡板,深深吸一口气,扑下身子从门槛下硬挤着爬进屋里。她在屋里摸到衣柜,却摸不到放在衣柜的匣子,她心在狂跳,封门时有人拿走了?我白冒险啦!在黑暗中她挪动脚步走到门口,刚要扑下身子从门槛下往外钻,不巧碰着门边的铜脸盆,咣当一声,吓得母亲冷汗直流,跌坐在地上。她战战兢兢摸摸索索要站起来,手却碰到一件东西,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她冒死要找的匣子。她抱住匣子一阵狂喜十分激动,暮然回神,哎呀,赶快离开!她屏住呼吸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才艰难地爬出来,脊背上愣是蹭掉一层皮。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急不可待地把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没有她冒死要找的戒指,只有一块被撸光的怀表,金表盒掳走了,金表链没有了,她一下子傻呆了。心里暗暗叫苦:“我冒死不值呀!”天亮母亲跟哥嫂讲了她半夜的冒险行动。哥哥听了惊奇地瞪大眼睛:“你太大胆了,一个戒指算什么?如果被发现抓住那是要命的事情,千万别再干傻事!”

    一家人在过厅龟缩了几天,农会来人说:“过厅是来往走路的地方,你们搬到前院北屋住吧,地方虽然小,比过厅强。”一家十几口搬到北屋,炕上地上睡的都是人。嫂子说:“人挨人人挤人睡觉暖和。”嫂子说话时常无奈加调侃。

    过了一些时候,农会又来人说:“这个房子分给别人了,你们搬到马家胡同住吧。那儿有个大破院,宽敞。”我们只能服从。

    于是搬到被飞机炸塌的半个院子里,院里有一间南屋,一小间西房,拾掇拾掇算个固定住所。母亲说:“再破也是房子,有的地主被撵到马圈住呢。”

    农会开始传唤审讯地主家主事的人。被叫去的人,放回时大多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城里十户地主被传唤九户,嫂子说:“放咱们一马?咱们家祖祖辈辈善良厚道,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街坊四邻都知道。”哥哥说:“别高兴太早。”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