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弱母铁肩
母亲强忍悲痛,跟亲友商量殡葬事宜。众人主张早点发丧,入土为安。母亲则另有想法:她更多考虑一家人今后怎么生活?经济来源是商店,而欠商店货款的顾主不少,数额不小。丈夫因为在外地讨账染上伤寒,医治无效而亡。母亲想这笔钱不要回来,对不起丈夫生前辛苦经营积攒的数目不菲的资本,对不起丈夫奔波劳碌染病不治的亡灵。更发愁一家人生活难以维持。 如果债主知道丈夫去世,会不会有人赖账?如果说病了,急需钱治病,他们也许会看在多年生意交往的份上,看在丈夫老实忠厚的份上悉数还钱。 母亲跟子女们和几个至亲商量,她说出想法:父亲的棂柩暂停家中,亲属们不披麻戴孝,不哭丧不吊唁不嚎啕,叮嘱全家上下对外一律封锁消息。大姐英马上反对:“不哭丧不嚎啕,你能做到,你有自控能力,我做不到!那是我亲爹!不吊唁?我爹是个人物,他不是无名之辈!”说完,坐在地上大声嚎啕。亲友在旁极力劝慰:“你娘说的有道理,把欠账要回来,减少对生意的影响,全家人生活才有依靠。”二姐荣走过来数落:“起来吧,啊,活着不行孝,死了瞎嚎啕!不顾活人,祭死人。”英听了,马上从地上站起来要跟荣干仗。大家赶快把英拉走。 哥哥嫂子同意母亲的想法,哥哥提出具体问题:“现在是初春气温低,可是时间长了,尸体会腐烂,要进行防腐处理。”哥哥找了两位有经验的老者。老者建议:死者嘴里含上水银,尸体周围放上冰块降温。于是把父亲尸体抬到后院,由专人看护。 母亲和至亲们商量,兵分两路:一队精明能干平时参与财务的得力员工,到几个欠债大户家讨债。债户们听说老板病了,尤其听说是因为年前要债,一路劳累受了风寒才病倒的,心里多少有些歉疚,都赶快筹钱。几日后大部分欠款讨回。朋友们对母亲更是刮目相看,说:“李夫人睿智,敢作敢当,有气魄有胆量。她的决断使公司的经济损失减少到最小。一个妇道人家,难得呀!” 另一路人听从主事调遣,准备丧葬事宜。停灵两七后搭灵棚,开始吊唁。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亲戚、朋友、同学、同行祭拜后,迟迟不愿离去。新华街上的商铺老板们一个不落地来吊唁,同行说:“人说同行是冤家,我们这条街上的同行是朋友,李老板像磁石一样,把我们吸引在一起,团结在一起,有钱大家赚,有难大家帮。他不该走啊!” 请来一班和尚念经,两班吹鼓手轮番吹奏哀乐,儿女们披麻戴孝守灵七天。三七那天,亲属们一身白孝服,父亲的棺椁放在一辆用白绫装饰过的马车上,马车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手执招魂幡的儿子、孙子、男丁们,坐在后面马车上的是穿白带孝的女眷,再往后是亲戚、好友。送葬的队伍白乎乎一片,站满一条街。街两边站着泪流不止自动送葬的乡亲们,大家痛惜他壮年早逝。父亲葬礼那天,天色阴沉下着小雨,大概天公也在为他落泪吧。 母亲悲痛欲绝,三天水米没打牙,三天在床上没睁眼,她心里翻腾着思考着:“顶梁柱没有了,挣钱养家的人没有了,心疼我爱我的人没有了,我今后怎么办?随他而去是最好的解脱,可是孩子们怎么办?我再哭出个好歹,辜负丈夫临终嘱托啊。”母亲思来想去,她顿悟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得活着,我要撑起这个家,于是她擦干眼泪,振作精神。第四天她把儿女们叫到床前,她的眼肿得眯成一条缝,身体斜靠在床头,声音微弱然而坚定地说:“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晚不同。你爹没了,可他的希望还在,那就是你们。你爹善良厚道勤劳诚信的好品德永远是你们的精神财富,他就是你们的榜样。咱全家人都是至爱没有亲疏,团结一心苦难同当。”母亲的话就是我们向父亲在天之灵的宣誓,我们一辈子都在实践着自己的誓言。 父亲在公司是老板,他去世后,一家人商量,公司关门歇业还是照常营业?关门不仅当下没有买卖,没有利润,对以后的生意也有影响。老客户供货商进货人,是否会另找门路,另易其主?等到重新开业,各种关系要重新再续,经济损失大,只好不停业。哥哥是孝子,服丧期满才能上班,店里只好由一个股长和三个职员盯着。股长动嘴行,工作不踏实,应该进货,应该出库,他都往后推,搬搬运运累人呀,cao心呀!晚上值班的时候,别人竖着耳朵睡觉,他是打着呼噜睡觉。一次股长值班,半夜小偷撬门入室,扭坏柜锁,盗走现金。股长到派出所报案,到我家汇报。父亲的丧事忙得全家团团转,没有时间追究事故的责任,哥哥说:“认倒霉。”母亲劝说:“东边有雨,西边晴。公司生意不行,咱还有土地!” 祖上留下百十亩地,分租给几家佃农。多年前土地的事儿有奶奶cao心,管家cao持。奶奶去世后,管家告老还乡。轮到父亲掌管,他不懂得种地的活计,也无暇管理,老佃户离世,由他的儿子接着种。缴租子也没有定数,放任自流。父亲春天去世,夏粮收割完毕,有几户佃农送来一些麦子,三担五担的都有,该收多少租子,母亲和哥哥心中无数。 父亲离世,商店的买卖受挫,收入大大减少。母亲和哥哥商量,花点精力把田亩计划计划,跟佃农定个合同,收些粮食除了吃,还可以粜粮换一些钱补贴家用。哥哥为难地说:“咱对种地一窍不通,外行领导不了内行。”母亲心里早有盘算:“请老高帮咱一起丈量核实一下佃户租的土地,再跟佃户商量每年缴多少租子,以后照章办事就行啦。”母亲说的老高是一位邻居,是种地的一把好手。一看地块他能说出几亩,一看庄稼他能说出收获多少粮食。老高陪同哥哥到佃户家里看田亩估计收成,订合同的时候,哥哥按照和母亲事先商量的原则:亲兄弟,明算账,算好账,让一让。少收佃户们一两成租子,他们自然高兴。多少年我们和佃户像亲戚一样来往。 给父亲服丧七七四十九天,母亲让哥哥去上班,女儿们去上学。母亲三十一岁守寡,她毅然担起父爱母爱两副担子,里里外外cao心忙碌。她处处精打细算,维持家里基本生活。 按现在话说,母亲有谋略、有胆识,是个女强人。可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像许多寡妇们一样,失去丈夫的保护,形只影单,受到sao扰。 在我们同一条街上,住着豆姓一家人,那家哥俩,老大高个子,满脸络腮胡子,是个驴贩子。逢集赶会他就去买卖牲口的市场转悠,驴贩子给买卖双方两头砍价,他不说话,把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用手比划。成交了,他从中赚一笔,是个老jian巨猾的黑中介。赚取黑心钱不说,作风也下流。老二是个货郎,走街串巷卖小百货。一天老大趁老二不在家,从门缝偷看弟媳妇洗澡。看得正来劲,突然从后面劈头盖脸挨一顿暴拳,老豆被打得眼冒金星。定睛一看是他弟弟,被弟弟臭骂一顿,溜了。 夏日一天午睡时间,有一位街坊来我家,来人正是老豆,他在院子里喊:“借个簸箕!”话音刚落就朝我母亲房门走去。母亲隔着竹帘子看到后,马上向外走,那人抢前一步掀起竹帘子,朝我母亲脸上拧一把,嬉皮笑脸地说:“小寡妇”,下流之徒趁院里无人,欲行不轨。母亲抡起胳膊扇他一个耳光。那人后退两步,捂着脸,指着母亲:“你,你……”溜走了。那流氓回到家,老婆看见他脸上巴掌印子,追问:“又在哪儿偷花惹草了?”他恬不知耻地说:“小寡妇太刚烈啦。” 过了几日那人又恬不知耻地来了,母亲一见抄起院里的扫帚抡过去,哥哥jiejie见状抄起家伙就追。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跑了,再没有敢来。 那年月“寡妇”二字意味着可怜不幸,无依无靠弱势可欺,含有鄙视的意思。母亲说:“寡妇怎么啦?那是天灾人祸,谁能挡住?谁能保证家里不死人?死了男人是寡妇,死了老婆就是鳏夫!” 母亲是女权主义者,同一条街上有三位死了丈夫的寡妇,她们总是低着头走路,在人前不苟言笑,耷拉着眼皮,哭丧着脸。母亲劝解她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是愿望!两口子走的时候总有先后。丈夫死了,不应该永远悲痛,更不该自卑。遇到歹人要大胆斗争,正当自卫,你强他就弱。”女人说:“你如果是男人就好了,多有口才,有见地。”母亲说:“可惜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