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客死它乡

    一九三七年驻华日军在卢沟桥演习，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搜查，遭到中国守军严词拒绝，日军悍然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炮轰宛平县城。日本人蓄谋已久的战争爆发了。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华北大片领土被日军侵占，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进中原，在大小城市烧、杀、掠、抢，无恶不作。仅仅一个月时间我们市就有五个人被日本人刺刀挑死，其中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回娘家，在大街上正被几个日本兵看见，日本鬼子像饿狼一样扑上去，夺过她怀中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几个禽兽把那个妇女**之后又朝胸膛猛刺一刀。日本强盗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蹂躏、刺杀无辜妇女的消息很快传开，恐怖笼罩全城，手无寸铁的百姓只有四处逃难，很多城里人逃到乡下。

    在距城二十多里的南坡村有我家一户佃农，名字叫周宝，租种李家十亩地，按常规每年两季收获粮食定额交租，收成不好的年头就苦了佃户，有的人家卖儿卖女。奶奶看周宝人实在，家境贫困，就对他说：“收获粮食咱们对半分，干旱水涝年景不好，看着给就行啦，总不能种地的没饭吃。”周宝是个憨厚的人，如果粮食歉收，少缴租子，人家总是送一些精粮来弥补，像芝麻、绿豆什么的，甚至把原粮碾好磨好。他常来我家走动，家人每次热情地招待他吃饭，临走时奶奶送他一些布料日用品什么的。春节周宝带着孩子来拜年，父亲每次都送孩子一个红包，两家相处得像亲戚一样。

    城里来了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父亲考虑还是要躲一躲。他考虑到距离城市较远的周宝家较为合适，于是跟奶奶商量。奶奶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匿起来，偌大的院子犄角旮旯多的是，真要动手藏，看哪儿都不保险。一罐子洋钱有五百块，她让儿子和孙子从上房抬到厨房，又从厨房抬到院子，在供奉老天爷的台子边挖个坑埋下，靠老天爷给看着。金银古董装到箱子里，从屋里转到院子里，不知道藏到哪儿保险，最后在南厢房地下刨一大坑埋下。花花绿绿的股票，她让孙子从天花板的缝隙里塞进天花板上面。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放哪儿？奶奶在屋里愁得团团转，想不出办法。那些东西有祖上留下的，有丈夫工作挣钱购置的，有娘家陪送的，平时当成宝贝的东西，现在放到哪儿都不安全，不放心，找不到万无一失的地方，

    奶奶二十多年前搬进这个大院，很少走出大门，从中年到老年，这个院子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现在她要从金窝搬到土窝，实在心里不能接受。她执意不肯离开，说：“你们逃吧，我一个土埋半截的人就死在家里吧。”大家一起劝说，然后吓唬说：“你不走我们谁也不走。”奶奶是个明白人，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她不走连累一家人呀。

    逃难的前一天，奶奶在屋里用手摸摸紫檀木的方桌，摸摸雕刻凤凰牡丹两米长的条几。走到床前，神情专注地看着一对大皮箱。皮箱内外由两种材料制成，里面是金丝楠木，在阳光下金丝闪耀，辉煌绚丽。箱子盖前帮左右两帮，四块木板上分别雕刻着百鸟朝凤，喜鹊登梅，五子登科，麒麟送子。木头上的画为阳雕，也就是浮雕。打制好的木头箱子，外面贴着上等紫色牛皮，是精熟的薄皮子，柔软而有韧性，皮子紧紧贴在木箱表面，皮箱上凸显立体的图案，人物惟妙惟肖，花卉栩栩如生，像镶嵌在上面一样，精致异常。不知道能工巧匠耗费多少时间雕刻打制而成。这对珍贵的皮木箱子，是她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公公在江苏常州订做的，手工打制，绝无仅有。

    她打开箱子，里面保存着三十多年前，结婚时她穿的红衣服红裙子，丈夫穿的海蓝色长袍马褂，红疙瘩青缎子帽头儿，那是她的婚姻见证，是她最珍贵的纪念。她和丈夫在这个家共同生活的情景记忆犹存。丈夫先逝了，现在她也要离开这个家，伤心难舍啊！

    她坐在院子里，深情地看着雕梁画栋的上房抱厦，看着大门外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看着两厢整齐的房屋，看着地上铺设整齐的青砖。几多情愫，几多留恋，几多伤感。她喃喃地自问：“我还会回来吗？”

    半夜马夫套两辆马车，一辆坐着一家老小，奶奶被围在中间，怀里抱着一个用蜡染蓝布包着的描金柜，里面装着她的宝贝。另外一辆马车上放满衣服被褥日用品。出城十多里地，天亮了，孩子们新鲜地看着秋收后平坦的庄稼地，地里有收割后遗漏下的高梁和玉米，就像高低不等的假人戳在那儿。孩子们兴奋地东指指西看看，大人们心事重重惴惴不安。

    周宝家有一个大院子，院墙是泥垛的，墙头不高，一眼能看见院子外面的庄稼地。院内有一大一小两间土房子，周宝借住邻居的房子，腾出这个院子让给李家人住。他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在炕上铺了新的谷子秸秆。李家祖孙三代男女老少十来口人，挤住在一大一小两间房里。

    家里原来的佣人、厨子全部打发各自回老家。伺候奶奶全靠母亲，她早晨给婆婆梳头，晚上洗脚，一日三餐照顾得无微不至。刚到农村的时候，父亲经常陪着奶奶去田边走走，大地辽阔，空气新鲜，低矮的农舍，袅袅炊烟，奶奶觉得田园风光不错。孩子们去地里逮蚂蚱，串在高粱杆子上，在火上烤着吃，逮蝈蝈，让母亲用高粱杆给编个笼子，蝈蝈在笼子里争鸣，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奶奶原来在家一个人住五间上房，自净习惯了。现在地上炕上睡的都是人，夜里有的说梦话，有的翻身，有的起夜，没有消停。她刚要迷糊，屋里一有动静就睡不着了，她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好觉。奶奶住了一些日子新鲜感没有了，失眠头痛使她不再想出门溜溜。有时候站在低矮的院墙内向外眺望：广袤的大地由秋到冬，秋季庄稼大都收割完毕，田埂上的草有些衰败，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奶奶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周宝不时给送一些刚收获的粮食，刚采摘的蔬菜，但是毕竟农村物资匮乏，一日三餐青菜萝卜粗茶淡饭，孩子大人倒也知足，都知道兵荒马乱有饭吃就不错。活动空间狭小，孩子们磕头碰脸免不了磨牙斗嘴。母亲哄劝这个安慰那个，调停维稳，保持和平相处。奶奶整天闷在屋里，小声骂日本鬼子，烧香念佛诅咒：“小日本挨千刀。”一次她到院子里转悠，抬头看见田野里小片的棉花地，稀疏的棉株挂着零星的棉桃，棉桃绽开吐着雪白的棉絮，她高兴地喊：“快来看，日本鬼子举着小白旗儿，投降啦！”大家知道奶奶天天盼着日本人投降，想迷症了。

    奶奶惦着城里的铺子、房子、一切的家当。她整天提心吊胆坐卧不安，三个月下来她经常头晕目眩，心慌气短，体力日渐衰竭。一天下午，奶奶把大家叫拢到身边说：“我老啦，定不准哪天阎王爷叫我就走了，今天把我积攒的宝贝赠给大家，留个念想吧。”奶奶一边说一边打开她的描金柜，大家好奇地看到光彩熠熠的珠宝玉器金银首饰。奶奶对母亲说：“我平时对你刻求严责，别记恨婆婆。”她拿出一对翡翠玉镯接着说：“这是一对福镯，看绿色看水头饱满圆润，内圆外圆文雅庄重吉祥。”奶奶拉过母亲的手赞赏说：“贤德孝顺能干的媳妇，让这对福玉镯给你带来福气。”这是奶奶给母亲的评价和祝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赠给每人一件珍贵的礼品。

    一天晚上母亲给奶奶端来洗脚水，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奶奶有气无力地说：“叶落归根，我不会死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土房子里吧？”父亲忙说：“不会，不会，很快就回城里老家了。”奶奶的目光扫视一遍众人，目光落在孙子的身上。她用手指了指，话没有出口，只见她身子向一旁倾斜，双眼紧闭，父母赶忙上前将她搀扶到炕上躺下，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流出来，她心里明白，但已经不能说话。父母赶快掐人中，按摩xue位，实施抢救。奶奶的脸一会儿变得煞白，嘴翕动几下想说什么，没有发出声音，一会儿脸又变得蜡黄，几分钟之后脑袋向旁边一歪，任凭父母呼唤，奶奶心脏停止了跳动，鼻息全无。她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奶奶阎王叫她的话一言成箴，如果在城里也许奶奶不会死。奶奶临死惦着宝贝孙子，父母明白她的意思：照顾好这个多病的唯一继承人。

    一位善良的老人、严苛的婆婆、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卫道士，走完五十七年的人生路，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