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曾经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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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走了。 不辞而别。 漆黑的夜里,龙灵燕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她自己。 从未有过的孤独,像突然失去了空气,让她窒息。 憔悴,疲倦,伤悲。 他终是走了。 走得那么突然,不声也不响,香茗还在冒烟,糕点吃剩一半,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她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他永远不再回来,她该怎么办? 哭也无处哭,因为再没有哭的价值。 他已不在。 她凄然地想,她便像天上的一片流云,偶尔投影在他的波心。 而如今,他的心里刻着谁的名字呢? 往事像一片云,往事似一个梦。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梦醒,孤身拥衾,不胜寒。 她追逐那云,她追逐那梦。 只为着,他们曾经深爱过。 仅仅是,曾经深爱过么? 无语的夜空里,悠然荡来一曲琴音,轻轻悄悄,仿佛深闺离人寂寞的抽泣:“春色转呀夜色转呀,玉郎不还家,真教人心啊梦啊魂啊,逐杨花。春花秋月小楼昨夜,往事知多少。心里面想啊飞啊轻啊细如发。新秋年年有,惆怅还依旧,只是朱颜瘦。天空飘着雪,诗人的泪,两者都太悲都太美。因为爱情化作冰冷白雪,结晶破碎。天空飘着雪,诗人的泪,手提金履鞋步香阶,都是不被祝福还是愿意,背负原罪,愿意为爱独憔悴。”…… 南宫陵走了。 他历来是个自私的人,他不能容忍她先他而去,所以他先离去。 而这一走,走得无声无息,什么也没有留下。 因为他已一无所有。 他有的,只是一世豪华的寂寞。 他是感情的乞丐。 笑,连乞讨都无处乞讨的乞丐。 以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据说他很小的时候,便会向好看的女人献殷勤。 有一次阿姨受了点委曲,到他们家来坐着哭,因她长得美,他居然到房间去找了一条新手绢给她,叫她不要伤心。 那年我才三岁。 这件事是十分传为美谈的。 小小年纪,便知道怜香惜玉。 可是长大后,他却成了那个令她们哭泣的人。 继续笑,惨白的,一如屋角清冷的月牙。 他今天才发现,笑比酒精更能使人迷醉。 灯红酒绿中,他渐渐堕入梦乡。 他梦见她在门外徘徊。 朦胧中,他仿佛听到她的衣裙悉萃。 终于,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悠悠然荡出去开门。 门开处,正是她,她披着长披风,站在门边,不语。 她人有点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前世他第一次见到她般清丽动人。 南宫陵百感交集:“你,你来了?” 她没有回答,他注意到她的鹅蛋脸比往日更娇怯,好像瘦了一点。 他好生疼惜,伸手想去拉她,她默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缓缓退后。 他慌了,压抑着情绪,先问她;“可是要离开我?” 她仍然不出声。 “我们之间,真的无可救药了?” 她还是不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燕!”他欲伸手去扶她的双肩。 她突然消失不见。 他惊呼出声……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他竟然还在想着她。 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心里,无须梦见。 可是现在,她却在他脑海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难道他的心,变了? 她前世曾笑着对他说,希望能随他去天涯海角。 他当时忍不住笑为两截,他的宫殿在天之涯,而她的则在海之角,他们本来就在天涯海角,何须前往? 他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她希望去的是天涯海角,她希望他们的宫殿在一起。 她怎么不明说? 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家喧闹的酒楼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的,他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点亮所有的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他独自坐在阴暗里,买醉。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而,人生真是难得一醉。 她现在还好么? 他静静地想着心事,痛饮,对满楼豪华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旁坐有人开始同情他,他在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看到了怜悯。 他哭笑难分地呜咽一声。 自己竟可怜至此了?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南宫陵才刚刚可以酩酊。 可是被他这么一看,他的脑子又复清醒。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 十八岁的少年,为了她的离去,伤心呕血。 那天胃也是这么扯住,他怕吐血,会引起她的轻视,一直强自忍住,想等她走后再吐,岂料还没撑到她离开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后她告诉他,吐出来的全是血。 真是丢人,在她面前失态。 邻桌那人的面孔呆板如遗像,但一双眼却表露了他的七情六欲。 和他一样的伤心人,自负,不肯认输,我笑。 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却偏偏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 南宫陵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 后来他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头像是裂开来一样。 他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他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额骨,在那里震动,而他的鲜血,正顺着斧柄流下。 他想爬起来,四肢不听使唤。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他想,今夜就是他堕落史的第一章。 他已努力将伤口上药,包扎好,搁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谁知道还是痛,痛得要命。 他听见一片沉重的铠甲摩擦音,抬起头,是他,那个同情他的人。 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南宫陵对着他胸前的护心镜照了照,头上竟然没有利器,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放开他,他顺势跌坐下来,**。 他忽然很烦躁,谁也不想理,就是谢谢也不肯说,酒楼里的歌姬适时地唱出一首怨曲。 歌曲的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歌姬的声音带些鼻音,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在一诉心声:“北方的马蹄弥漫着雪白的过去,这整遍银白色的大地凝结空气。而我从梦中苏醒还在起伏情绪,一次次计算梦见你的机率。古老的村庄传说总是特别神秘,有一些年代的爱像诗美如瓷器。我路过小镇留下思念你的伏笔,只为了等待那千年后的相遇。相恋的雨季长满了诗句,你摘下我的语气培养成秘密。风很轻爬上蜿蜒的阶梯,山神的庙走进去,我决定神秘的爱你。广场热闹庆典很华丽,你绕我跳圆舞曲,我确定跟你的默契。扭腰摆手精准的比例,我们完美跳到底,我约定再回来这里。山谷传来幽雅的风笛,唤醒有你的记忆,我坚定前世在一起。” 歌声动人心扉,连带听者的积郁一起挥发,仿佛服下一帖清凉剂。 南宫陵静静地听着,心情慢慢平复。 自他离她而去,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泪水挂出去晾干。 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 他,无福消受。 他醉了,醉于她翩翩的风采。 醉梦中,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对他微笑,一如当年。 他们,仿佛初初相遇…… 那时他们同为天神,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天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金童玉女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呵,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 玉龙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他,向他点点头。 他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他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他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他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地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 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他决定追求她。 她很浪漫,浪漫的人都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讷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他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玉龙去天池采最美的鲜花送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又一小束,用红色丝带小心翼翼地扎起来,亲自踩着亘古不化的白雪,冒着料峭的寒气,送到她的寒冰殿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他喷着白雾痴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他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她的反应并不热烈,他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朋友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他是太子,多少仙子在排队等我,而他却长年累月地追求她,真是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他还在应付父王的考试,往往刻苦至天亮,直接去找她,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觉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他们在冬天确定关系。 她不怕寂寞,她经常在自己的宫殿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 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而他,就在一边抚琴。 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边听我的琴音边劳动,他们琴瑟和谐。 她尤其喜欢婴儿,有一次踏雪jiejie生产,他们都跑去看,平日冷静的她兴奋得几乎失去控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我们的宝宝,世上走的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她终于忍耐不住,弃他而去,而他,也按母后的意思娶了惊鸿仙子。 后来他想,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天庭的风气很是纯朴,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她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只有怨偶才可以毕生痴缠下去,真正相爱的男女,总不得善终。 南宫陵黯然神伤地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一半是伤心。 泪眼朦胧中,有个甲胄满身的人一阵风似的奔进了酒楼,附耳那名同情我的大汉几句话,大汉那么刚硬的脸上也皱起了变化,什么也没说,抓起宝剑就随来人匆匆走了。 他走之后,他的心才开始因失败的爱情炙痛。 他已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再没有比他更冷清的人了。 他默默地流着泪,仰首饮尽一杯不知滋味的酒,眼角斜处,却留意到我左边,坐着一名幽幽的女子,也独自喝着闷酒。 南宫陵心中一动,她想必也是个伤心人。 于是他对小二说:“请那位姑娘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碧绿色的衣裳,背影苗条。 小二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南宫陵看到她侧脸的十分之一,但觉其肤光如雪,仿佛雾中之花。 他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燕!” 有几分像。 他拿着酒杯过去:“燕。”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女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他和她挨得很近,可以碰到她的头发。 她秀发如云,全部盘在脑后,此刻已经微微松散,碎发沿额角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她耳后洁白的皮肤,如一小块细腻的汉玉,南宫陵从她背后望去,特别清楚。她的耳朵没有穿孔,不戴耳环。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她的魁力偶尔一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看见他,全身仿佛一颤,瀑布般的秀发登时如云雾般飘散开来。 他看到她如云的乌丝衬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突突的跳。 他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清如晨露的香氛,醉眼朦胧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她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他却分明看到她眼中有一丝刺痛滑过。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rou是不觉得痛的。”他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坐吧。” 他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小二过来问;“姑娘,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南宫陵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少女微笑,他这才发现她异常年轻。 他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他。 “好好,我叫你燕。” 她看着我,眼中强压住的伤痛又开始弥漫。 他没有理会,自顾说道:“我离开了燕。” 少女有点意外。 他说;“我离她而去,不再回头,却又忍不住思念她,所以出来灌黄汤。” 少女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 “我伤透她的心,她也伤透我的心。”他伏在桌上。 少女不再出声,大概有点知道他的苦处。 他说:“他们都太过于倔强,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少女维持缄默。 南宫陵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 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她站起来,叫小二。 她身材苗条,面孔清丽,姿态优雅,仿佛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他忽然想起了燕,他爱燕,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偏偏爱燕身上那种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但是此时此刻,面前的这名女子,也正有着这些气质。 他迷茫。 小二没有叫来,他却醒了。 完完全全地清醒。 他也站起来,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他将手放在她脸蛋上,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只觉轻、软、滑、腻,啊,如此柔肤。 她望着他,眼中泪珠荧荧,忽然侧过头,将他的手天衣无缝地轻轻夹在她的脸颊与肩膀当中。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给他希望。 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但是,他爱她吗? 她抑或只是,燕的替代品? 她到底是谁?这个莲花一样静谧的女子。 “想听听你真心话,”南宫陵说,“你还好么?” 他完全把她当成了燕。 她不出声,只是笑。 他自己也迷茫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向她倾诉离愁之苦,他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僵了半晌,南宫陵幽幽地叹出一声:“燕。”想抽出他的手。 她花容突然一阵痛苦的痉挛,毫无预兆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见状,他吓一大跳,她碧绿色的前襟上映满了红色的血痕,一片片地晕染开来,仿佛一池鲜艳的莲花。 他即时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燕,你受了伤,伤在哪里?” 她撑在桌上,无助地喘息,眼里满是破碎的痛苦。 “不,”她在我怀里萎靡的说,“我,我不是……”话没说完,她一阵痉挛,嘴角又涌出大量鲜红的血。 南宫陵扯下自己的外套来紧紧裹住她,急问:“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气不接下气,瞪着我哑声道:“我不是燕!” 见他一脸迷茫,她不胜痛苦地闭上眼,哽咽道:“陵,你好狠心,我是萍。” 她柔软的身子,在他怀里,像一片水。 不!他的顶梁骨上走了真魂。 莲花仙子! 他的鼻骨像是中了一拳,直酸到脑门上去。 她怎么这样傻?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又是如此清洁,如此高雅,如此美丽,竟为了他…… 他不配! 他紧紧地搂着冰冷的她,想补偿些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遇到爱你的人,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陷身于你爱的人,无法自拔。 他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命运早已做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候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她真傻,她一直在痴痴地等他回心转意,从前世等到了今生,而他,仍然不睬她,因为她像雾似花,若即若离,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意,而她,也从不说。 泪水在眼皮下涌出。一直没有哭,只因未到伤心处。 如今,也让他为她哭一回,只为她。 不,他没有忘记她,他永远不会。 忘记苦苦等了你五百年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拥着她,站在空洞的楼中良久。 他不会忘记任何人,不是燕,也不是萍。 因为,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曾经深爱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