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追不上的车,填不满的洞
入城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黑夜像一只巨兽,将城外的一切吞没,那间小小的破庙,连塞巨兽的牙缝都不够。 城内灯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破旧的小屋,孤独的灵魂被掩盖在灯火之下。 灯光照进马车,尧安之看着手里皱巴巴的苹果,小小的糖块,沉默不语。 “到尧家把我的衣服拿回王府吧。”尧安之忍这宽大的袖子,忍很久了。 到尧家门口,院门敞开着,廊下亮着两个灯笼。 尧安之看着那个陌生的小院,没有下车。 “你自己进去吧,别说我也在。” 小轩先去主院见过尧铮和夫人。 “安安呢?”林氏没看到尧安之,就要出门去找。 “小姐……没回来。”小轩支支吾吾。 “小妮子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林氏佯怒,“安安今天回南城了,你当我们不知道。” “小姐……”小轩不知道如何回答。 “别为难小轩了。”尧铮看向院门的方向,“安安还好吧?” “小姐还好,只是……”小轩挠头,“小姐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又好像还是从前的小姐。” “我们听说了,她杀去了青云庵、和丞相府的千金当街吵了架、还自己出去摆摊卖奶茶。”尧铮叹了口气。 “那位小姐是丞相府的千金?”小轩吓坏了,“小姐骗了她一千五百两,她会不会报复小姐呀?” “那不是骗,再说你的小姐还是王妃呢,你忘了?”一个丞相府,尧铮还是不带怕的。只是安安出嫁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行事作风与之前大不相同,到了家门口,也不肯进来。 傍晚时,他远远地站在乞儿庙外的树上,看着安安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认字,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她微笑着握着那些孩子的小手,纠正他们的笔画,那神情还是他从小牵到大的安安呀。 小轩:“老爷、夫人,小姐让我把她的衣服带回王府。” “我去跟你收拾。”林氏和小轩去了朱姨娘的院子。 朱姨娘在山上闭门思过、尧静之在山下温书、尧安之嫁去了王府,这个院子便空了下来。 尧安之的衣服并不多,一年四季的衣服也不过两个小包袱,便都包下了。 “这银票给你小姐收着。”林氏把一叠银票塞到包袱里。 “夫人,小姐不会收的。”小轩把银票还给林氏。 “她把嫁妆都还回来,她用什么?”林氏再塞进去,“请客吃饭,礼尚往来,王府的花销肯定是少不了的,月钱根本不够。” “小姐没要府里的月钱,还说要把聘礼都还给王爷。”小轩说着说着就哭了。 “所以她就去街头摆摊卖奶茶?”林氏的声音陡然拔高。 在尧家,也没有让安安出去摆摊挣钱的时候。 “小姐说不想被人拿捏了。” 最终,银票还是回到了林氏手里。 林氏把小轩送到门口,大声叮嘱:“安安在王府受气了就回娘家来,银子不够就回家来取,有事没事多回家看看,在外面受了委屈,一定要回来告诉我和老爷,这里永远是安安的家。” 林氏对着马车落下泪来,这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 “告诉安安,丞相府在南城的点心铺子店大欺客被姥爷封了,罚了五百两银子。”林氏用帕子擦掉眼泪,挺了挺胸脯。 欺负我尧家的女儿,也不看看老爷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会告诉小姐的,夫人请回吧。”小轩上了马车。 林氏一直目送马车拐进大街,看不见了,才关上院门回去。 尧铮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大街站了很久。 尧安之靠在车厢上,车外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小姐,老爷和夫人都是很疼您的。”小轩小声说,“夫人给了一大叠银票,我怕小姐不同意,没敢收。” “我累了,我想睡会儿。”尧安之淡淡回答。 小轩噤声。 尧安之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 在梦里,她看到了原主小时候,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娃,牵着父亲的手,跟着父亲一起巡街。 小小的手试图像父亲一样,帮助阿爷阿婆们提水劈柴,把珍藏的糖果送给街边的小乞丐…… “爹爹,可以让他们到我们家去吗?”小声音奶萌奶萌的。 “安安,这样的孩子有很多,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养他们。”尧铮微微俯身,慈爱地看着尧安之。 “皇帝伯伯不是最有钱的人吗?”小小的尧安之仰起小小的脸问。 尧铮蹲下来,看着尧安之认真的小脸:“我们沐北国是个小国,总是被别的国家欺负,皇帝伯伯要养好多好多兵来保护我们,皇帝伯伯的钱也不够用。” “安安长大了要挣好多好多钱,建大大的房子,让他们都有地方住。” “安安最棒了,爹爹跟你一起挣好多好多的钱,盖很多很多房子,让他们都有地方住。” 家对很多人来说是温暖的归宿,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痛苦的根源。 尧安之的梦从原主的小时候转到尧箐的小时候。 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路口,一辆小汽车从她旁边经过,她跟在车后面追着喊爸爸mama,那车却并没有停下来。 汽车停在奶奶家门口,爸爸mama衣着光鲜地走下车,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 他们热情地和邻居打招呼,却完全看不见站在一旁的尧箐。 晚饭异常丰盛,好久好久都没有看见过rou的尧箐,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想要夹一块rou。 被mama一筷子敲在手上,瘦弱的手背立刻肿起一道红痕。 “一个丫头片子,有的吃就不错了,吃什么rou?rou都是我儿子的。” 尧箐看着mama把rou夹到弟弟碗里,看着白白胖胖的弟弟冲她挤眉弄眼,眼泪不争气地掉进饭碗里。 “哭什么哭,真丧气,去一边吃去。”爸爸厌烦地踢了尧箐一脚。 尧箐摔在地上,抱着半碗米饭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一家人有说有笑。 “把箐箐接到城里去吧。”奶奶哀求。 “她去了城里,谁照顾你?谁帮你洗衣做饭,提水担柴?”爸妈不同意。 “我不要她去我家,丑八怪。”弟弟冲尧箐做个鬼脸,“略略略……。” 那一年尧箐五岁,那一年的米饭硬的让尧箐直落泪。 小轩听到尧安之的抽泣,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小姐,你别怕,小轩在你身边。” “无言,你快点。”小姐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小轩急得不行。 马车加快速度驶向王府,小轩紧紧抱着尧安之,不让她磕到碰到。 行到府前,无言大喊开门。 守门的下人慌慌忙忙把大门打开,马车直接驶入府中。 尧安之从梦里惊醒,心跳的厉害,又隐隐的痛。 她低头,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臂。 疼痛让她手脚不再那么麻木,头脑瞬间清醒。
“小姐,你松口。”小轩赶忙劝阻。 “我的苹果和糖呢?”尧安之松了口,在车上翻找。 “小姐,在这里。”小轩把苹果和糖递给尧安之。 马车停在静安轩门口,听到动静的肖如玉从里面赶了出来。 尧安之跳下马车,自顾自走了进去。 肖如玉调转轮椅追上她。 尧安之回到屋子里,坐在桌子前,盯着眼前的苹果和糖发呆。 “安安。”肖如玉握住她的手,那手还在微微颤抖。 “小姐的头疼病又犯了。”小轩站在一边掉眼泪。 轻羽领着岑太医跑进来。 尧安之机械地伸出手腕。 岑太医把过脉后,取了一粒宁心丸给尧安之服下,又开了疏肝解郁,活血化瘀的方子。 “王妃此症有气滞血瘀的原因,药物只能暂时缓解王妃的症状,想要根除还没有办法。”岑太医摇摇头,去煎药了。 “安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肖如玉很想把尧安之抱到怀里,被尧安之拒绝了。 “我可以躲在你的怀里,刘阿婆和那些孩子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尧安之喃喃自语。 再想想后世那些患了心灵感冒的孩子,在网络里倾诉满屏满屏的悲伤,尧安之的心里就忍不住难过,那些孩子都没有依靠的。 “这是刘阿婆特意留给我的苹果,这是方生送我的糖。” “安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肖如玉轻声安慰。 “是啊,小姐,现在已经比从前好多了。” “记得第一次和老爷去城外施粥,整整一个上午,流民就没断过,厨房紧赶慢赶地又熬了好几大锅粥,才让每个人都分到一碗粥。” “这些年,老爷想尽办法给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找活干,给小点的孩子们找收养的人家,大点的孩子就去给富人家的孩子当书童、玩伴。” “现在再去施粥,不过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南城的孤儿也就只有乞儿庙那些。” “现在想收养孩子的夫妇和牙人们,都自己去那里挑人,有好多善心人也时常给孩子们送吃的喝的。” 肖如玉:“安安,会好起来的,父皇一直在努力,如今沐北的兵力已经可以保护沐北,以后,就可以多分一些人力财力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上了。” 两个人好说歹说,才算把尧安之劝得好一点。 “可是,看得见的困难可以解决,看不见的呢?”尧安之想起那个抱琴的男子。 “比如那个抱琴的男子,人们那样排斥、嘲笑、欺负他,他的心里该多么的悲伤难过?” “有些人的心里有一个洞,他们努力的想添满,却总是被人挖空。” 小轩皱着眉头,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肖如玉面色沉重,虽然他也并不太懂安安在说什么,但是,他感觉得到,安安担心的事比刘阿婆和乞儿庙更严要,也更难解决。 “安安,你放心,无论是多么深的洞,为夫都会和你一起去把它填满。”肖如玉紧紧握着尧安之的手,让她明白他在她身边。 “小姐,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会永远和小姐在一起的。”小轩握着尧安之的另一只手。 那个洞真的有办法填满吗?尧安之不知道。 看着那个皱巴巴的苹果,尧安之明白,努力了,未必能填得满,但是,不努力,就一定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