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人和红薯(一)
老平头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很多像他一样花白胡子的人都坐在家中,享受子孙带来的天伦之乐,但他,却拉着满满一车的柴禾。 柴禾并不一定有多重,但对老平头来说就非常吃力了。 他弓着腰,拉车的姿态像一头牛,一头老牛。 已是深秋,可他却**着上身。已被岁月风干的皮肤上挂满了细小的汗珠。 一大早他就从家里出发,现在已近中午了。 他的柴禾要送给前面镇上一个大户人家。 镇上有很多他需要的东西:米、盐、油等等。如果有可能,他还想要一点酒。他已经两个月没喝酒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奢侈。 秋日的阳光清新而爽朗。 老平头看看日头,再看看前方,稍稍迟疑后还是决定先停下来歇歇。前面的路还很长,要傍晚才能到镇上。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就斜跨在车把上,眯着眼懒懒地打个盹。 等他睁开眼时,已经过午了。 他从自己的干粮袋中取出三只烤红薯。这是昨晚临睡前他为自己今天路上准备的。 红薯已经凉透了,但剥皮后依然是诱人的黄色。 老平头刚吃了一口,便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削瘦而挺拔,一身黑衣落寞而憔悴。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更有着秋一般的萧索。 路边的白杨叶已黄了,在秋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年轻人不时抬头寂寞地看那些黄色的树叶。 他的步子缓慢而凝重,每一步都像是要经过深思熟虑,走动时,好像要永远不停地走下去的样子。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剑,普通的青锋剑。 再往前走,就是老平头的柴禾车了。 年轻人停下了脚步。 白度看见了抬眼看他的老平头,看到了他手中那金黄的红薯和他**着的已被风干的皮肤。 还有那满满一车的柴禾。 他有些迟疑。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已经没吃一点东西了。两天前的一个傍晚,他在一片树林里看见了一对正要上吊的老夫妻,他救下了他们。 老夫妻是一对苦命的人,他们的儿子两年前得病死了。 他们在伤痛之余,借了同村李甲三两银子,安葬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自是伤人心俯。 两年中,他们仍然没能还上那三两银子。 一对像他们这样的老人,要养活自己已是不易,三两银子对于他们,已是大山一样的负担。 前天,李甲来找他们,他们没有银子。 他们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 白度听他们讲完,脸上有了怒容。 三两银子就逼得两个老人上吊,那李甲一定是鱼rou乡里,横行无忌的恶霸土豪。 他要两个老人带他去找李甲。 两个老人看出了他的愤怒,也看见了他的剑,他们知道了他的心意,却拉住了他。 李甲是个好人,他曾经富有,但乐善好施。 七天前,一场大火,烧尽了他所有的家产,让他变成了一个像他曾帮助过的人一样的穷人。 穷人有一双手,劳动可以养活自己,他却不行。 所以,他只能靠收账生活。 老夫妻讲完,白度觉得自己心口像似中了重重一拳。 江湖浪子,漂泊天涯,孤身独剑,仗义锄恶,管不平事。但有些不平事,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些不平事,并不是由一两个坏人决定的。 白度只能离开那对老夫妻,临走时,他给了他们一块银子。 那块银子远不止三两,那已是他身上所有的盘缠。 然后,他就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看见路边的酒店,他没有停,他已没有了银子,他身上只有他的剑,一柄普通的青锋剑。 他的剑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决不会用来混饭吃。 他只有委屈自己的肚子。 老平头冲白度友好地微笑。他像所有孤独的老人那样愿意和人攀谈。 “年轻人,歇歇吧。”他打着招呼。 白度就真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坐在了另一边的车把上。他也是人,他也有累的时候,只不过他很会隐藏自己的累罢了。 其实,和平凡而朴实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休息。 老人很健谈,像他这样的年纪有许多东西可讲,但他讲的,并非全都有趣。 白度专注地听着,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老平头的红薯已经吃了两个。他这时才想起已经过午,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什么都没吃。 他道:“你现在一定很饿”。 白度点头同意。 老平头道:“你也肯定非常想吃这个红薯,我烤的红薯是很香的”。 白度道:“是,我很想吃”。 老平头道:“但是你并没有向我要”。 白度道:“我从不向别人要什么,从不”。 老平头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还年轻,你还不知道饥饿的可怕。饿到一定程度,为了一碗饭,人可以去做任何他不愿干的事。如果没有东西可吃,人甚至会吃人”。 白度问:“你吃过人吗”? 老平头摇头:“没有。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吃过人的。在一定的时候,人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白度道:“你错了,人有思想,有良心,有感情,野兽没有”。 老平头再摇头:“野兽吃人,因为饥饿,人吃人,却不一定因为饥饿。野兽吃人用嘴,而人吃人,却不一定用嘴”。 白度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这老人远比他的外表要深刻。原本有许多至深的道理就存在于这些平凡人的身上。 这已经超出了平凡的范围。 老平头忽然把最后一个红薯递到了白度的面前:“你吃”。 白度没有接,只用寂寞的目光看着他。 老平头道:“你没有向我要,这并不违背你的原则。我也不是给你,不是施舍”。 他顿一下,接着道:“我请你”。 白度的目光转到了高高的柴禾上。他伸手接过了红薯,“你请我吃红薯,我帮你拉车”。 然后,他真的就拉上了车。 秋日的骄阳正烈。他脱下了衣服,像老平头一样**着上身,他的肌rou结实健美。 他的剑仍然插在腰上。 “到了镇上,我请你喝酒。”老平头说。 道路笔直而宽阔,路边上稀稀落落长着许多高大挺拔的白杨,秋风吹得白杨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白度侧耳听着这些声响,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 一车柴禾对于他,算不了什么。他喜欢这种方式,拉着车,和平凡而又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一起,他能忘了自己是江湖人,忘了江湖中的厮杀,忘了孤独,忘了苦痛。 但是,他忘不了雨枫。 平凡人也需要爱,平凡人所能拥有的他却不能拥有。 他的步伐加快了,老平头需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这时,两匹马从后面跑了上来。 马上是两名劲壮的大汉,带着刀。但白度知道他们的武功一定很有限,这从他们骑马的姿势就能看出来。 真正的高手在马上,任凭马的起伏有多大,他都会笔直地坐着。白度见过真正的马师。 那还是几个月前在关东大风堂的时候。 从那里回来,他的马术已是一流的了。 两个劲壮大汉奔到他们前方,忽然掉转马头,又向他们奔了回来。 白度看都不看他们,脚下丝毫未停。 这样两个人如果生事,那一定是自讨苦吃。 “站住”! 两匹马已并排停在了道路中央。其中一个紫面大汉挥动手中的鞭子大声力喝。 白度冷眼看看他们,仍然没有停。 老平头却已快走两步到了他的前面,他只好把车停下。他笔挺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老平头道:“两位大爷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紫面大汉骄气十足地挥动马鞭:“我们怎么会有麻烦,你听说过金鹏镖局的人会有麻烦”? 老平头没听说过,他连金鹏镖局的名号都没听说过。 但白度的眉头已经皱起。他知道金鹏镖局。 老平头连连欠身:“是,是,像大爷们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么会有麻烦”。 另一个狮鼻大汉冷哼:“你们是什么人”。 老平头道:“我们是乡下人,送些柴禾到前面的镇上去换些银钱度日”。 紫面大汉脸色一冷:“乡下人,乡下人也带剑”? 他已瞧见了白度腰中斜插的青锋剑,并已看出了那只是把普通的青锋剑。这个赤膊的年轻人就算会武功,也充其量是几手庄稼把式。 他冲白度叫:“你过来”。 白度还真的就走了过来,“叫我吗,官差大人”。 紫面大汉一愣:“我们不是官差”。 白度道:“那你们是强盗”? “放屁!”狮鼻大汉大叫,“大爷怎么会是强盗”! 白度的脸色变得冰凉:“那你们为什么叫我们停下”。 紫面大汉哈哈大笑:“因为我们是金鹏镖局的人”。 白度的目光里带着些揶揄的味道:“你们谁是罗江”。 两名大汉的脸色变了。金鹏神爪罗江就是金鹏镖局的总镖师。这两名大汉只是普通的趟子手。 看着白度的神态,两人有些吃惊。但他们仍没把面前的年轻人放在眼里,或许他只是从哪听说过总镖师的名字也未可知。 紫面大汉怒喝:“小子,总镖师的名字岂是你叫的”? 他冲着白度迎面就是一鞭。 然后,他整个人就倒飞出去,白度的拳头在他鞭子未落时已经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更紫了,倒在地上不动。 狮鼻大汉见状,下意识地挥鞭就打。他已忘了自己的武功还不如紫面大汉,紫面大汉都不行,他怎么成。 因此他也只有从马上倒飞出去。 他的狮鼻已成了塌鼻。 老平头惊得睁大了眼睛,他一点也没有看清白度是如何将这两名大汉打飞出去的。 白度又拉起了车,看也不看倒地的两名大汉。 “走吧。”他冲老平头说。 但老平头已将他挡住:“原来你的本领这么好,这车,还是小老儿来拉吧”。 白度摇头,“本领好和拉车又不矛盾”。 老平头道:“好本领是用来对付坏人的,不是用来拉车的”。 白度忽然轻轻地叹息:“好本领又得不到烤红薯”。 他拉着车又向前走了。脚步缓慢而凝重,似乎每一步都要经过思考,但一步接一步,又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老平头看了看倒地的大汉,无奈地叹息。 他在为这个年轻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