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黑袍人出现的时候,晚市即将落幕,夜市还未开始。沿街的摊贩各自收拾好本事和手艺,走入那一阵阵袅袅的炊烟之中。 每当这种时候,张楚的心中都会有些酸楚,他活了二十七年却从未享受过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感觉。他没有根,也没有家,更没有家人。他是个浪子,生活没有规律,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或许在吃饭,别人在吃饭的时候他或许在别人洗澡,别人在洗澡的时候他又或许在睡觉。他从不会在固定的时间吃饭、洗澡、睡觉。所以,他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直十分向往。 深秋的旁晚天色暗的很快,云罗街的一切好像都已蒙上了一层孤寂的死灰,行人的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黑袍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从一道道黑暗阴沉的影子里走过来,就像是一只来自黑暗深处的无主孤魂。 白衣公子一眼便看到了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痛苦、兴奋、渴望、憎恨交织在一起,眼角的肌rou在抽搐,嘴唇已有些发干。 一身黑,一身白的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一言不发,站在天地间,夕阳下,红尘中。就像两个极端的对立面,天使与魔鬼。 白衣公子先开口,声音还是那么谦和有礼:“你还是来了。” “我不得不来。”黑袍人冷冷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两个极端,一个是春天里的风,一个是冬天里的冰。 张楚没有说话,他觉得听这样两个人说话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来晚了,唐老大和宋老二已经死了。”白衣公子道。 “悲老四也死了。”黑衣人冷冷道。 “什么时候的事?”白衣公子诧异道。 “一个时辰前,被一个馒头毒死在六扇门的死牢里。”黑袍人道。 白衣公子沉默,眼神已有些痛苦,过了好久才叹道:“你来的实在太晚。” “你有没有死?”黑袍人道。 “没有,当然没有。”白衣公子道。 “我是不是也还活着?”黑袍人道。 “是。”白衣公子道。 “那就不算晚,我们之中只要还有人能为他们报仇就不算晚。”黑袍人道。 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没有一丝情感,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罢了。 白衣公子在点头,五官却痛苦的扭曲在了一起。报仇当然是个冰冷的字眼,却也是个无奈的字眼,人死了才会产生仇恨,仇恨衍生出报仇。就算报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人若死了,报仇岂非已经晚了? 黑袍人已进屋,白衣公子却将张楚挡在了门外。 “你不能进去。”白衣公子冷冷道。 他的声音忽然也变得冷的像冰,张楚知道这个人的心情现在已坏到了极点。 “让他进来。”黑袍人道。 “为什么?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白衣公子道。 “这是转轮王的意思。”黑袍人道。 白衣公子脸色一阵苍白,冷冷道:“你已见过他?” 黑袍人没有说话,径自向屋内走去,他知道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之后,白衣公子绝对不会再诸多阻挠。 屋内很狭小,一半的空间都被一张古朴的柜台占据了。柜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梳子,居然还有一把夜光石制作而成的梳子正发出一种淡淡碧青色微光。能过人的地方摆放着一几两座,案上的紫泥火炉中正温着一壶茶。张楚虽不懂茶,却也知道壶中所煮之茶定是上品,那种清新淡雅的味道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茶香混合着各种木料香薰的味道,融合成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这样的香气足以令一个盛怒之下的人顷刻间平静下来。 黑袍人坐了下去,张楚站在他的身旁,白衣公子取出了一套考究的青瓷茶具,他的手保养的很好,细如白玉,纤似水仙。这双灵巧的手在各种茶具之间跳跃翻转,不到一刻,桌上已多了三杯香气怡人的清茶。 “冻顶乌龙?”黑袍人道。 白衣公子微笑:“你还是那么懂得喝茶。” “你还是那么懂得泡茶。”黑袍人道。 白衣公子在笑,他对自己亲手泡的茶一向很满意。就像洛施施满意自己的容貌,黑袍人满意自己的剑,霍尊满意自己的财富一样。 “这是今秋的新茶,成色味道都属上成。秋天太燥,正是品乌龙茶的最好时节。”白衣公子道。 张楚将茶一口灌进胃里的时候,黑袍人不过才刚刚端起杯子,正放在鼻下闻着茶香。他本就不懂得喝茶,也不懂得喝酒,他喝什么东西都很快,从嘴里直接灌进胃里。 黑袍人轻恰了一口茶,缓缓道:“茶虽是好茶,可现在喝起来总是有些变味。” 茶又如何会变味?变的从来都是人心。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十五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们,还有人能找到我们。”白衣公子叹道。 “人就算死了也有口棺材,有方墓碑。更何况,我们都还活着。”黑袍人冷冷道。 “却不知还能活多久,他们很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白衣公子道。 “悲晚赋那疯和尚或许活够了,我却还不想死。只要我的掌中还有剑,我定要他们有来无回。”黑袍人冷冷道。 张楚已知道,死牢里的疯和尚悲赋原来叫作悲晚赋。而且,唐晚诗、宋晚词、悲晚赋与眼前这两个人一定是都是旧识。 白衣公子苦笑道:“我知道,你秦晚歌的剑下一向没有活人。” 张楚虽然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想起了一个人,“小荆轲”秦歌,黑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号杀手。而且,他用的好像也是这样一柄充满了死亡的剑。 黑袍人不否认,从没有人看过他的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死人。就连六扇门第一把好手江龙也没能幸免。 “他们已没多少时日好活了。”秦晚歌冷冷道。 “这句话是谁说的?”白衣公子道。 “转轮王。”秦晚歌道。 又是这个名字,只要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秦晚歌和白衣公子的眼神都充满了一种崇高的敬畏,这样的眼神,仿佛是在膜拜一个无所不能大罗金仙。 “他已准备出手?”白衣公子道。 “转轮王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不想死。”秦晚歌道。 “看来,他还没有忘记我们。”白衣公子淡淡道。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只是不愿去记起。就像我们不愿记起十五年前那些事情一样。”秦晚歌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 张楚曾见过这种痛苦,那一夜,在一间简陋的土屋里,桌上有酒,他劝说宋晚词为唐晚诗报仇的时候,宋晚词的眼中也是这样的神情。 “或许,我们都应该像悲晚歌一样剃度出家,用余生去忏悔我们所犯下的罪孽。”白衣公子道。 秦晚歌的眼中忽然射出一道比剑还凛冽的寒光,冷冷道:“那么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死去,祈祷忏悔本就是最苍白无力的事情。哪怕你将佛经刻在心里,把蒲团坐穿,也改变不了什么,更无法让那些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活过来。” 白衣公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变得空洞无神,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rou。他沉声叹道:“难道,你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秦晚歌冷冷一笑道:“后悔?我只后悔当年出手不够干净,才酿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白衣公子苦笑道:“我实在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像你这样人本就没有人性,如若不然,也不会成为当今黑道第一号杀手。” “剑手的剑若是不杀人,得不到鲜血的洗涤便会生锈。我既学剑,就不会让自己的剑生锈。”秦晚歌道:“永远不会!” 他的话就像一把剑。 ——出鞘的剑! “可我却已经十五年未曾持剑,如今,我这双手只会削削木头,做做梳子。”白衣公子无奈道。 秦晚歌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所以,我才来提醒你,下一个死的很可能就是你!” 白衣公子沉默,四周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人死的时候岂非就是如此寂静? “你变了!”秦晚歌道。 白衣公子看着他,眼中好像已疲倦到了极点。 “我认识的南晚春绝不是一个甘愿等死的人。”秦晚歌冷冷道。 白衣公子苦笑道:“人总会变的,况且,已过了十五年。十五年,足够将我掌中所有持剑磨出来的老茧抚平。” 秦晚歌手中一颤,那只青瓷茶杯就落了下来。 南晚春忽然闪电般出手,将茶杯抄在手中,用的是左手。 秦晚歌忽然冷笑道:“看来你真的变了。” “十五年了,再快的出手也会变慢。”南晚春叹道。 “不,变的不是你的身手,你的身手甚至比十五年前更快!”秦晚歌冷冷道。 “那我变了什么?”南晚春道。 “你变的已不像你,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南晚春!”秦晚歌道。 南晚春怔住,过了很久才苦笑道:“三哥,我若不是南晚春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南晚春或许已经死了,你也绝不是南晚春。”秦晚歌道。 南晚春的脸色已有些难看。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而且,南晚春是左撇子这件事情你也模仿的天衣无缝。可是,有一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十五年前,南晚春的手被一个极为厉害的剑手一剑挑断了左腕的筋脉。一个左腕筋脉被断的人当然还是个左撇子,可是,一定没有像你方才那么快的出手!”秦晚歌道。 南晚春的脸色已完全沉了下去,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秦晚歌不愧是秦晚歌,百密一疏,想不到我还是被你识破了。”南晚春冷笑道。 秦晚歌腰间的黑袍微微一动,张楚知道他已握住了腰间的那把剑。 古旧的茶几忽然倾翻,南晚春一个“鱼跃龙门”跃到了身后的柜台之内。秦晚歌和张楚同时出手,在即将完全倾翻的茶几上一点,皆落到了柜台之上。 各式各样的梳子散落了一地,那把夜光石制作而成的梳子已碎成两半,散发着一种惨绿色的光芒。南晚春却不见了,好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一般凭空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在片刻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会突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人跃进柜台内的时候都已明白南晚春去了哪里,地上半开着一个黝黑的地洞,里面有一道狭窄的阶梯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真想不到,这样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还有一条如此隐秘的密道。”张楚淡淡道。 秦晚歌冷哼一声已纵身跃了进去,他身上的黑袍和密道中无边无际的黑暗迅速融为了一体。 “等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何人让你来救我的?”张楚忽道。 “有心救你的自然是你的朋友,至于我们我们是什么人......”秦晚歌道。 他的身子忽然箭一般窜了出去,消失在了幽暗神秘的密道之中。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世间混沌,不如喝酒......” 密道中回荡着秦晚歌冰冷的声音。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世道混沌,不如喝酒......”张楚不断默念着这四句话:““诗词歌赋,春夏秋冬......”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