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别样钗头凤
建炎二十三年二月,越州山阴。 江南地界向来是春早来,草长莺飞红点点,田野乡间充满生机,但咸宁桥附近的主街,却是一片缟素。 无他,越州陆氏长房宗子陆宰病逝。山阴县虽然已经均田地,但是陆家世代官宦,财富无数,更重要的是人才辈出。 陆宰弟弟陆以光禄寺卿身份退休,其子陆游更是建炎朝“投笔从戎”的代表,身为官家爱臣,已经在二十四岁的年纪,由御营左军统领转任为枢密院职方司副都承旨。 虽然不免要守孝三年,但是本就是简在帝心人物,又有驸马岳云、左军副统制王世雄这帮好友和韩世忠、胡寅这班大佬的欣赏,以后肯定前途无量,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不来葬礼露个脸,表达一下哀思呢! 再说,丧礼是一个多么好的结交场所啊,只要别发笑,交际人情拉关系,简直完美。 但是,完美的事情往往是没有的,给这场葬礼带来不完美的人,竟然是陆宰的遗孀――陆夫人唐氏。 按说唐氏也不是乡野村妇,她甚至出身名门,乃是前宰执唐介的孙女,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对着来吊孝的侄女和侄女婿面前和媳妇打起来,什么不好听的都出来了,也是给很多人长了见识。 等到陆游心理素质强大地由前厅过来调节赔罪,已经看到前途丝毫不弱于他的海州通判赵士程黑着脸拉着媳妇,也就是陆游的表妹唐琬往外走。 几年不见,曾经小小的人儿越发明丽动人了,眉目如画,香腮似雪,虽是是来吊念姑父穿着鸦青色的长裳,但是依旧难掩国色天香。 只是国色天香之外,脸色确实是不太好。 就凭唐氏撒泼时说的那些话,能好就怪了。 陆游大致了解了一下前因后果,赶紧上前一步道:“表妹夫息怒,都是游娶妻不贤,家母也是因为家父骤然仙游,心神大乱,绝不是有意轻慢贤伉俪,请千万看在亲戚情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赵士程冷笑,道:“陆承旨一口一个亲戚,我赵某人活了这快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亲戚,这样的姑母。说什么内子得贵妃和婕妤青眼能去大内做客,为什么不为汝父说情让他再当官,建炎立号二十余年,各位不是公阁贤达就是朝廷命官,我倒是想问一句,官家何时允许过妇人干政?” 这话一出,闻讯赶过来还想给陆家留点体面的人顿时哗然,这叫什么事儿。你家男人不能当官怨的了谁,建炎元年朝廷艰难,当时的京西大员刘汲征辟他为转运副使营建陪都南阳,他原本答应了又听说金军南下不敢去了,把刘汲气的七窍生烟,认为此人失节,多次放话不许征辟他为官。 这里补充一下,后来刘汲做到了宰相,还是一干十几年那种,你说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是赵官家也不会为了一个本身就有思想问题的人难为他的爱臣,所以说陆宰只好在大好年华放弃仕途,看着诸弟甚至儿子纷纷出仕,自己则从长房长子变成一个守家贼一般的存在。所以才人到中年,也就郁郁而终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和人家唐琬夫妇有什么关系。 可偏偏唐氏就是失心疯一般地大骂自己的侄女是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家老爷。 你听听这话的道理,内侄女还能克死姑父?怕不是你失心疯吧。 不说别人,陆游自己都大不孝地这样想。 可是唐氏不那么想,按说这幼年的时候陆游和唐琬两小无猜,那个时候南方安定,两家大人也开玩笑想为他们定过娃娃亲,可问题是双方当事人和家长都同意,就唐氏一个人看这个侄女百般不顺眼,动不动就挑刺。 建炎十一年,陆游参加科举落榜,因为家境富裕就在燕京太学继续深造,那时两家已经有默契就等着换庚帖了。可是唐氏也不知哪里来的执念非说是唐琬缠着陆游游玩才让儿子疏忽学业以至于落榜。 这下唐母说什么也不干了,就算做不了亲家,当姑姑的哪里有这么作践自己侄女的道理,哭着闹着要另外为女儿择婿,唐斌本来心疼外甥,也指望陆游能有个好前途,但是谁知道唐氏越说越过分,他到底也是几辈子的官宦子弟,再也忍耐不了。 于建炎十三年把陆家送来的东西全部抬了回去,扬言等招了女婿请meimei妹夫来喝酒,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唐琬将要做她儿媳妇的时候,唐氏是百般看不顺眼。但是唐家主动不要陆游了,唐氏更是气炸了,在她眼里儿子简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好,哥哥嫂嫂都应该上赶着巴结才对,不过是一时科举受挫哪里轮得到他们挑剔,当即就在贵妇圈子里宣扬唐琬嫌贫爱富。 这下陆宰算是明白亲家为什么宁可伤了亲戚情分也要退亲了,赶忙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压制老婆:你再这样做下去亲戚可就真的没得做了,儿子也为难。 可是唐氏又怎么会怕仕途已经断了的陆宰,夫妻吵架刀刀割丈夫的伤疤,很难说陆宰中年早逝不是被老婆气的。尤其是儿子陆游中了武举跟着韩秦王灭了交趾之后,唐氏就更自豪了。 唯一让她不爽的是唐琬的丈夫宗室赵士程也随军立功,让唐琬不到二十岁就混上了诰命,而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光棍,她于是拿着放大镜在江南士族里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很符合她审美的王氏当了儿媳妇。
这个王氏其实没有唐家那么好的出身,但是唐氏听说过她的事迹,易安居士李清照曾经因为无子女想要把一生才学传给这个灵秀的小姑娘,结果这位王氏说:“才德非女子事。” 唐氏想这样安分守己的人才是理想儿媳妇的人选。 但明显陆游不这么想,这位文武全才需要的是能和自己交流艺术和时局看法的妻子,这样鸡同鸭讲能有什么感情,反正他工作也忙娘既然您喜欢,在家里让您儿媳妇陪着您吧。 以至于成婚多年,陆游唯一的儿子还是妾生的。可是如今陆宰去世,唐琬婚姻幸福也不再计较姑母带来的伤害,特别是赵士程和陆游和有些交情,两人一起来吊唁。 唐氏一看唐琬还是那样美丽,居然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一下子就把自己儿子的婚姻不幸归结到她头上,先是言语讽刺被不再讨好她的唐琬顶回去,居然开始破口大骂,一点也不顾及是亡父的葬礼。 陆游头痛欲裂,正想说着什么不要让场面继续恶化下去,忽然听到唐琬道:“表哥,姑母是对我无礼,你为什么只对我家官人赔礼。” 陆游心里一颤,赶紧错开了眼睛,不想唐琬接下来道:“无非你是觉得我是夫君的附庸,而姑母是我的长辈,说几句就是说几句了,不要破坏你们男人之间的感情就好了,是不是?” 赵士程道:“夫人,你我结发夫妻,侮辱你就是侮辱我,赵某连你都护不住,妄称大丈夫。” 陆游就这么呆呆的看着赵士程和唐琬离开,唐氏看着儿子中了邪一般,终于想起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忙道:“儿啊,娘都是为你不值啊,这小贱人不能守志.....” “阿娘”陆游终于爆发,“表妹和赵通判乃是结发夫妻,有天地高堂作证,你胡说些什么,都是在这里待久了,好了,王氏你去打理,等阿爹入土,我们去燕京守孝。” 在本地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笑话呢。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陆游迷迷糊糊地,忽然挥笔写下了一首词: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但写完之后,他的心仿佛空了,当年红河畔的梦境越发真是。 蝶梦庄周,到底什么是真呢?